在杜雲停眼裡, 這的確算是次了不起的出走了。
他六歲時上的山,轉眼已是百年。這百年間, 他從不曾下山一步——整日裡朝夕相處的,也隻有道黎老祖這麼一人。
除卻這個人,便隻剩下山上養著的仙鶴,已然開了靈竅, 偶爾還能與他取取樂。
杜雲停上山時不過是稚子,雖說是鼓足勇氣表明了要離開杜家的心, 到底年歲小。再加上道黎老祖對著旁人都是一張冷麵, 不苟言笑,讓他心中還隱隱有些發怵。
好在老祖對他極寬和, 帶他回來後,便率先讓他拜了師。
拜師典禮也簡單, 並未讓靈霄派掌門前來見證。不過是於那玉牌前拜了三拜,老祖便頷首, 將腰間一塊玉佩解與他,“隨身帶著。”
杜雲停小心地捧過來, 畢恭畢敬掛身上了。
道黎老祖又問:“可有名姓?”
杜雲停並不想再用之前的名。他噗通一聲雙膝跪地, 求道:“求師父為我另賜他名。”
老祖仰麵望著天。正是好時節, 雲淡風輕, 他定定看這天色, 忽的道:“那便用雲停二字吧。——從此往後,你便跟著我。”
他微微抬手,示意這新弟子過來。孩童便朝他走近, 順著他手臂,乖巧地跪坐在了他膝蓋前,這時身量尚且不足,微微一靠,便將腦袋放置在了他的腿上。
道黎老祖順著禿嚕了兩把頭毛,心情舒暢。
軟,好摸。
他這山上第一次住了一個凡人,竟是還有些不習慣。杜雲停之前未入過仙門,自然不懂得辟穀,第一天晚上抿著嘴忍了大半晚,終於還是忍不住小聲問:“師父,這山上……不用晚飯的嗎?”
道黎老祖一懵。
他修煉已不知過了多少年,早忘了凡人到底該是怎麼個活法,被這樣一問,竟也心生躊躇,睜開眼。
“還要用飯?”
這一聲反問聽的小孩心裡惴惴,生怕他嫌麻煩便不要自己了,連忙搖頭。
“不用的,不用的……”他小聲說,兩隻手擰了擰,“我不吃飯的,我挺好養活。”
道黎老祖的眉峰蹙了起來,望著他。小徒弟臉生的白,嫩生生,隻是臉頰有些凹陷,整個人看著,就像是隻怯生生的白毛紅眼的兔子,透著股可憐巴巴的意味。
他沉默半晌,道:“等著。”
杜雲停乖乖在殿裡頭坐著等,聽著外頭道黎老祖和什麼人囑咐了幾句,緊接著便有翅膀扇動的聲音——不過片刻,道黎老祖手中提了滿滿的人間食物進來,與他擺在石桌上。
小孩極少見這種仙法,眼睛都微微亮起來,瞧著他的目光又是尊崇又是濡慕。道黎老祖被他這麼看著,麵上倒也冷靜,隻是又禿嚕了下他的頭毛,“先吃。”
杜雲停小口小口地吃,一麵吃一麵還惦記著這到底是什麼仙法。
竟然能無中生有,好生厲害!
他愈發堅定了要好好修行的心。
直到第二次到飯點時,他親眼看著門口的仙鶴張開翅膀,鎮定自若地在嘴裡叼了一遝錢,向山下飛去……
杜雲停:“……”
他站在殿門口遠遠望著,隱約覺著自己受到了欺騙。
這哪裡是什麼精妙的仙法?
道黎老祖是個嚴師。
孩童的身子骨稚嫩,尚且未成形,不能洗精伐髓。但老祖也未因此便對杜雲停放任自流,仍然要求他每日背誦口訣、鍛煉身骨。
好在杜雲停天生便記憶絕佳,那些拗口的口訣於他這裡,都不過是看一看的事。老祖愈發滿意,無事便讓他打坐修行。
這對於杜雲停來說有些難。他興許是那種閒不住的孩子,沒事便總要尋出點事來,要讓他太太平平一修煉就是十幾日,全然做不到。
他不過忍了一會兒,便禁不住偷偷把眼睛睜開一道小縫,眯著從縫兒裡頭看眼前人。
同樣是修煉,道黎老祖看起來得心應手的很,薄唇微抿,在那玉床上一坐,整個人甚至比那玉床還要像用玉石一點點雕琢出來的寶物。
杜雲停一眼接一眼看他,從眉上痣看到眼睛、鼻子,越是看越覺得師父生的好。也說不出是哪兒俊,但比他所見過的其他人都要好看。
甚至比女修還要好看。
他心中正想著,就聽道黎老祖頭也不抬地淡淡道:“修煉時,不可分神。”
這一句又把小徒弟給嚇回去了,心驚膽戰趕忙把眼睛閉好。隻是被驟得一嚇,氣息也有些亂了,那一縷好容易培育出來的道氣竟有些不穩,於丹田中四竄。小徒弟額頭滲出密密的汗,隱約覺著身上發燙,忽的察覺有一隻手於他背上一拍,輕而易舉便將他那鬱結的氣解開了。
杜雲停一頭栽下去,鼻尖觸碰到一角白衣。
道黎老祖抱著他,問:“這麼怕?”
杜雲停還有些膽寒,忙抬起頭來道:“師父,我乖乖的……”
他臉頰微微一鼓,也有些被自己的坐不住氣到了,吸著氣把眼眶的那股子酸意憋下去。
“我專心,不會亂看了……”
道黎老祖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的伸出手來,麵無表情在他腮幫子上掐了把。
杜雲停:“?”
他怔怔張了張嘴,欲要說話,老祖卻把另一個腮幫子也捏住了。就像揉麵團似的,那臉落在他手裡,被從上揉到下,皮肉都快被揉得更軟和了。
杜雲停臉上都微微有些泛紅,又想說話又不敢說,隻好委屈巴巴受著。揉著玩了好一會兒,道黎老祖終於把手鬆開了,道:“好好修煉。”
小徒弟訥訥。
道黎老祖又道:“再不乖,就揉臉。”
杜雲停:“……”
杜雲停:”!“
他是當真討厭揉臉,偏偏他打生出來就是那種容易惹人疼的,眼圓,臉又鼓,紮兩個小揪揪,看起來乖巧的很。就算是當時杜府裡頭負責伺候他的丫鬟,也趁著他小揉過好幾次他的臉。
她們都當杜雲停不記得,殊不知杜雲停記憶力好的很,一個二個記得清清楚楚的。
揉得多了,杜雲停就打心眼裡頭不喜歡。他隻好耐著性子修煉,但這性子堅持不了多久,沒一會兒,小孩的眼神又開始亂飄了。
道黎老祖果然是個嚴師,說到做到,雖然眼睛壓根兒不曾睜開,卻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小徒弟不老實的動作。
他伸過手來,就把小徒弟按住,把那臉頰上兩塊鼓鼓的肉都給揉紅了。揉的小徒弟成了小可憐,拽著他衣角哽咽著說肯定不再犯。
但老祖也隻在修煉上不容他疏忽,其餘的地方卻是當真寵他。杜雲停幼時隻因睡了一覺,醒來母親便懸梁了,為此生出了些陰影,並不敢自己去睡。
偏偏他又不肯說,隻踟躕著在殿門口打轉,瞧見師父隻在那兒專心修煉,便咬一咬牙,強行鼓舞著自己,讓自己往旁邊的側殿去了。
他向床上一倒,給自己小聲催眠。
“不怕,快睡——半點都不怕!”
“……”
騙人的,他果然還是好怕。
杜慫慫又下床了。他小聲問殿前的仙鶴:“師父不休息?”
仙鶴是靈獸,早開了竅,能口吐人言。聽了這話,它偏偏頭,倒像是很不能理解,“老祖為何要休息?”
杜雲停也不明白,隻是茫然,“人難道不是都該休息?”
仙鶴叫了兩聲,像是在笑,笑的頭也彎下去。半天它才道:“老祖已是化神期。”
莫說是人了,道黎老祖目前倒更近似於神。
……
這意思就是不需要睡咯。
杜雲停垂頭喪氣,獨自又悶悶回床上去。這山上隻有他與師父兩人,再加上一鳥,他光是想著,心裡頭就寒顫的很,為此睡也睡不踏實。睡著睡著,總要猛地睜開眼來,看看這四周無異樣才好。
他休息的不安穩,最後一次於夢裡醒來,卻瞧見了師父。
師父一身白衣坐在他身側,手捋起他的額發。
小孩還迷迷糊糊的,分不清夢與現實,喃喃便喊了一句師父。
他把師父衣角抓牢了,下意識不想讓人走,隻是也不敢撒嬌,抿著嘴蹙著眉。道黎老祖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的一揚袖,竟將被角掀開一角來,坐進來了。
他衣服上的氣味極淡,清雅的很。小孩嗅著這香氣,不自覺往他身上靠,“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