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腦侵(十二)(1 / 2)

南舟的這一覺睡得很沉。

醒來後,他發現,江舫一隻手虛虛搭在他的袖子邊緣,看起來還挺隨意的。

但當南舟試圖把手往回抽時,江舫一把攥住了他的袖角。

眉心也跟著重重擰了起來,很不愉快的樣子。

……像他這個人一樣彆扭。

南舟看他這樣離不開自己的衣服,索性窸窸窣窣地動作起來,把外套脫下來,披在了江舫身上。

隨即他站起身,往遠方走去。

金發少女喂過一輪鵝後,正坐在一泓碧藍的水池邊休息。

眼見南舟向她靠近,她綻放開了燦爛無匹的笑容:“養好精神了?”

南舟望了一眼她映在水中的倒影。

年輕、美好,還有金子一樣蓬鬆美麗的長發。

他輕聲應道:“嗯。”

少女注意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水中,笑容更加燦爛明朗。

她的目光裡含了些柔媚的光:“為什麼不看本人,要看影子呢。”

她是頗有些惋惜的。

江舫如果失敗了就好了。

自她開始在這裡豢養鵝後,南舟是她見過的毛色最美的一隻。

她實在不大舍得就這樣把他放走。

南舟終於將目光從波光瀲灩的水麵移開了:“我有一些問題,想要問你。”

金發少女笑意盈盈地托住桃腮:“你問啊。”

南舟說:“我讀過一些和你有關的故事。”

少女矜持且驕傲地點頭,儀態氣度,都顯示了她良好的出身與教養。

南舟:“所以,你的恐懼,是什麼?”

少女沒有等到自己想象中的讚美,卻得到了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問句。

她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在等待江舫回來的這段時間裡,南舟並沒有閒著。

他回望著投喂天鵝的少女,若有所思。

在幼年時,南舟讀到過錫兵的童話。

他當然也讀過《野天鵝》。

屬於童話裡那隻獨腿錫兵的主題,就是“孤獨”。

這和他們遇到的錫兵一直呆在圖書館裡、內心的孤寂、不安與渴望自由,是完全相合的。

童話裡的錫兵,同樣擁有一個隱秘地傾慕著的、殘缺的、無法給予他回應的夥伴。

這也和南舟他們遇到的情況相符。

所以,這更加反襯出了他眼前這位“童話主角”的異常了。

南舟印象裡的《野天鵝》主角艾麗莎,是個複雜又矛盾的姑娘。

她既膽小,又勇敢,既怯懦,又堅韌。

為了自己被繼母詛咒的11個哥哥,她甘願被蕁麻刺得滿手血泡。

即使因為古怪的行徑和冒犯教堂墓地的行為,險些被當做女巫燒死,她也遵照指示,在織完能讓哥哥們恢複正常的蕁麻衣前,絕不開口訴說自己的委屈。

但她不愛說話,且體力柔弱,是相當內向、傳統、虔誠的姑娘。

她做出的反抗,也是偏於消極的。

……總之,與眼前的金發少女迥然不同。

這個少女,自信、活潑、開朗、愛笑。

甚至她還能輕輕鬆鬆地跟人說上幾句俏皮話。

如果沒有錫兵做參照,南舟也不會察覺到什麼,隻會把她當做一個普通的、性格被魔改後的艾麗莎公主。

南舟說:“艾麗莎這個角色是勇敢的。她會害怕一些東西,但從不恐懼。”

“你不像她。”

“把人變成天鵝這種事情,也不是艾麗莎會做的。”

他循序漸進,問出了那個最核心的問題:“……所以,你真的是艾麗莎嗎?”

隨著南舟的疑問,金發少女金綢一樣的發絲逐漸褪色、乾枯、稀疏。

她的眼角攀上樹皮似的枯槁駁紋。

她的嘴唇像是被強大的地心引力拉扯著,向下延伸出濃重的陰影與木偶紋。

她雪白的皮膚變得焦黃起皺,層層疊疊的皺紋,像是百足之蟲身上的讓人作嘔的環節。

——她是假冒了艾麗莎那滿頭金發和一身雪膚的……惡毒繼母。

那個在童話故事裡,將主角艾麗莎的哥哥們變幻成野天鵝的惡役。

隻有她擁有把人變成天鵝的能力。

隻有她格外嫉妒成年後艾麗莎的美貌,用核桃汁和臭油膏毀壞她的儀表。

至於她對“11”這個數字的酷愛,是因為那是她逼走艾麗莎的傑作,是她充滿嫉妒的人生裡難得的成功。

所以她當然喜歡這個數字。

她掌管著“恐懼”這一關卡,自己也始終是恐懼的。

她恐懼著的,是屬於自己的那個真相。

金發少女臉上的笑意,在真相麵前土崩瓦解。

她在清澈如鏡的湖水邊倉皇跪倒,徒勞地抓撓著自己的臉皮,似乎是想將如水般流失的青春美貌留住。

但因真相而破碎的假象,那被隱藏在真相下、對自己做過惡事的恐懼,真真切切地顯露了出來。

南舟站起身來,不去看從她臉上剝落下的皮膚碎屑,轉身離去。

那被真相剝儘了一身畫皮的繼母再也不複溫暖美麗的笑容。

她抓狂地厲聲怒吼:“你給我回來!回來!”

聞言,南舟轉過身來。

……然後他對她輕輕搖了搖頭。

我不回去。

繼母被這不可接受的真實瞬間打擊到心神崩潰。

她捂著臉頰,哀哀痛哭起來。

柔和的風吹皺了一湖水鏡。

她枯槁的麵容,因此顯得更加扭曲可怖。

在這個特殊的關卡裡,她無法死亡。

因此,這張本該屬於她的臉,將會一直在這裡陪伴著她,生生世世。

……

江舫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南舟一步步回到自己身邊。

南舟單膝蹲在江舫身邊,在不自知的情況下,行了個再標準不過的騎士禮。

南舟說:“我去欺負她了。”

江舫被他這樣一本正經的口吻逗笑了:“你也不怕她抓狂?”

“這已經是遊戲完成以後了。我們沒有把柄在她手上。”南舟說,“你也說過,在這個世界,人不會死。”

“但她也有可能會攻擊你。”

南舟想了想,認真道:“那不是正好嗎。”

江舫忍俊不禁,說起了南舟以前的理論:“她不打你,你不能還手。否則就是理虧?”

南舟鄭重地:“嗯。”

江舫將單肘壓在膝蓋上,望向南舟:“所以,氣消了嗎?”

“……‘氣消’?”南舟一時無法理解江舫的邏輯,“我什麼時候生氣了嗎?”

江舫的嗓音裡帶著點撒嬌的委屈:“那你隻留給我衣服,還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裡。”

南舟頓了頓,恍然大悟了:“哦。”

“你在睡著的時候,牽著我的袖子,不是要我的衣服,是想要我留下來,對嗎。”

江舫:“……”

他輕咳一聲:“……南老師,有些事情我們可以不說得那麼明白,好嗎?”

南舟:“為什麼?”

南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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