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快下班的時候,餘思雅又接到了路明惠的電話。
“據說省裡麵非常重視這個事,決定成立調查小組,也同意咱們將考生的姓名公布在報紙上。財務做了預算,按照往常的發行量,加上郵寄費用,總共大約需要6400塊。餘廠長,這筆錢行嗎?”路明惠試探地詢問道。
雖然餘思雅早承諾了會出這筆款子,可這個數目到底是不少,都頂的上她五六年的工資了。餘思雅雖然是廠長,可這到底是集體的廠子。
餘思雅一口應下:“沒問題,你去安排吧,明天上午我就讓財務去郵電局把款子彙到報社。這批特刊最快什麼時候能發出來,年前行嗎?”
錢到位事情就好辦了,路明惠笑著說:“上麵已經打了招呼,明天我們報社的幾個記者分頭行動,去各大學拿回錄取名單,再跟印刷廠那邊溝通。這次的數量比較大,印刷廠那邊平時還有日常任務,就是趕工估計都得花個兩三天。最快應該能在四天後將副刊發出去,不過偏遠地方恐怕得等年後才能收到特刊了。”
現在交通不發達,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餘思雅點頭:“這樣也行,那咱們就按計劃來辦。對了,你們明天的報紙還要報道這件事嗎?”
路明惠振奮地說:“總編覺得要繼續做。今天報紙一發出來,在省城引起了空前的反響,好多人跑到我們報社來,請我們一定要把楚同誌的錄取通知書找到,還有不少年輕人來問咱們報社能不能幫他們查成績,得虧你提出了這個辦法,不然咱們還真要發愁了,這麼多人,我們就是長了八條胳膊也忙不過來。怎麼,你們那裡還有什麼新的消息嗎?”
問這話時,路明惠沒抱多少希望。因為她知道昨天餘思雅他們回鄉下去了。
誰知道餘思雅還真給了她一個特彆的消息:“今天招生辦那位高主任打電話過來,說已經找過了,沒找到楚玉濤的錄取通知書,懷疑是從省城到縣裡的路上丟了。”
路明惠實在是佩服高主任睜眼說瞎話的能力,這樣的理由都能扯出來。郵政的信件投遞都是捆在一起,裝進綠色的帆布包裡,捂得嚴嚴實實地再發出去的,要真丟了,那就不可能是丟楚玉濤這一份錄取通知書,那得丟一批信件才行。真有這中事,肯定瞞不過兩地的郵電係統,也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傳出來。他這樣荒謬的借口隻能騙鄉下無知的老農。
“我知道明天報道什麼了,餘廠長,不跟你說了,我得去郵電局一趟,趕在他們下班前。”路明惠匆忙地說道。
餘思雅猜測她應該是要去戳破高主任的謊言,打高主任的臉,把高主任釘死了。這也是她特意給路明惠說這個事的緣由,既然已經鬨大了,那就再鬨大一點吧,周家興的教訓告訴她,打虎不死必留禍患,既然已經得罪了高主任,那就要把他按到泥裡,再也翻不了身,免得他還有餘力找麻煩。
可惜送到鄉下的報紙要延遲兩三天,她沒法看到明天的新聞報道。
餘思雅懷著暢快的心情回了家,跟家裡的弟妹閒聊了幾句,早早躺到被窩裡準備看會書,結果不到八點就停電了。哎,現在的條件還是不行,一到冬天,三天兩頭停電,彆說鄉下,就是城裡也經常停電,什麼時候才能實現用電自由啊?
估計這電沒個兩三天是不會來了,餘思雅鑽進溫暖的被窩裡睡了舒舒服服的一覺,第二天起來神清氣爽。
天氣冷,又是小李值班,餘思雅索性窩在家裡沒出門。
九點多的時候,她忽然聽到外麵有人在叫她。
餘思雅走出去,看到大霧中有兩個模糊的身影。
“餘廠長,餘廠長……”
餘思雅聽出了這聲音:“原來是民叔啊,有什麼事嗎?”
小隊長沈寶民搓著手說:“王書記找你。”
餘思雅這才辨認出來,他後麵跟的是王書記,連忙說道:“你們裡麵請,進屋坐一會兒,外麵太冷了。”
“不了,餘廠長,你收拾一下,梅書記讓咱們去縣裡一趟,他要見咱們。”皚皚的大霧中傳來王書記低沉的聲音。
聽到這話,餘思雅頓了兩秒,然後笑著說:“好,麻煩王書記等我幾分鐘,我很快就好。”
該來的總會來,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餘思雅回屋穿上棉襖,拿上錢包和糧票,鎖了門就出去。
這時候門外已經不見沈寶民的身影,隻有王書記一個人站在那裡。可能是氣溫太低的緣故,他的眉毛上聚了一串細密的水珠,讓他的眉目更顯清冷,沒有往常的和煦。
餘思雅掃了一眼,收回目光,笑著說:“王書記,走吧。”
兩人都沒說話,一路沉默地來到公社。王書記叫上了公社的拖拉機送他們去縣城。
坐上拖拉機,餘思雅裹緊了棉襖,兩人還是沒說話。
直到進了城,拖拉機停在縣政府門口,下了車,王書記捏著公文包,麵色陰沉地看著餘思雅問道:“餘廠長,你就沒什麼要跟我說的嗎?”
餘思雅停下腳步回望著他:“王書記想說什麼?你既然以前什麼都不知道,現在也什麼都不知道,不挺好的嗎?待會兒梅書記問起,你隻管實話實說就是。”
“看來你很清楚梅書記見我們是因為什麼。我這個書記還真是當得失敗,公社的人乾出這麼一件大事,我竟是最後一個知道的。”王書記自嘲一笑,想到自己今天早上突然接到胡秘書的電話時的樣子,得虧當時辦公室裡沒有其他人,不然真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想想他前天下午問餘思雅事情辦得怎麼樣了,這女人一口都沒提找了記者的事,隻說已經辦妥了。她就是這樣辦妥的?
餘思雅絲毫不受他這情緒的影響,客觀地道:“你不知道更好。走吧,梅書記還等著呢,你真的確定要跟我在縣政府大門口大眼瞪小眼?”
王書記憋屈死了,但餘思雅說的是實事,這縣政府大門口,人來人往的,他們倆站在這裡不動太打眼了。被人看到還不知道怎麼傳呢,要是傳到梅書記耳朵裡,他更是沒臉。
深深吸了一口,王書記隻能憋屈地跟上餘思雅的腳步。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樓梯,王書記看著餘思雅腳步從容,麵色不平,絲毫生氣憤怒的隻有他一個人,不禁有些泄氣。他明明是來興師問罪的,怎麼最後又被餘思雅給帶著走了。
可惜餘思雅已經敲響了梅書記辦公室的門,沒給他任何說話的機會。
小胡聽到敲門聲出來,神色複雜地看了餘思雅一眼,最後還是揚起笑容客客氣氣地說:“餘廠長,王書記,進來吧,梅書記已經在等你們了。”
兩人進去就看到梅書記坐在辦公桌前在埋頭批示文件,似乎沒留意到他們。
小胡悄悄將兩人領到旁邊的會客室,低聲說:“你們稍等一會兒,梅書記還有兩份文件要看。”
餘思雅含笑點頭。王書記憋著一肚子的氣和疑問,坐到她對麵。
這一等就是大半個小時,梅書記一直在低頭翻閱手裡的文件,似乎沒空搭理他們。但餘思雅和王書記都知道,這其實是梅書記在刻意晾著他們。
王書記臉皮薄,比較緊張,屁股挪了好幾下,如坐針氈。相反,餘思雅就要自在得多了,見梅書記似乎沒空理他們,她也不急,撐著下巴,閉著眼睛養神。
王書記忍不住看了她好幾眼,很是羨慕。這份心態和定力,真是讓人服氣。
啪!
一份報紙拍在桌上的聲音驚醒了餘思雅,她睜開眼就看到麵前的茶幾上擺著一份省城日報,頭條醒目的大字格外吸睛“錄取通知書沒找到”,粗暴直接,不愧是路明惠的風格。
不用說,餘思雅就知道,這是今天的報紙。看來梅書記也在盯著省城日報的新聞,因而才能在第一時間拿到這份報紙。
從報紙上收回目光,餘思雅趕緊起來,恭恭敬敬地說:“梅書記!”
梅書記背著雙手,繞著她轉了一圈,目光悠長,食指點了點報紙,語氣帶著笑:“不看看你們的成績?”
王書記在一旁嚇出了一身冷汗,餘思雅竟然還真的彎腰拿起了報紙,認真地讀了起來。其實內容跟她了解的差不多,路明惠先是寫了高主任的托詞,然後寫她跑了郵局去查證了郵件的去向,有無丟包的情況發生。郵電局那邊做出了澄清,鄭重表示,他們絕對沒丟件,而且還將派人去辰山縣郵電局嚴查此事。
報紙的最後,路明惠還寫了一段話:楚同誌的錄取通知書到底去了哪裡,如今還是個不解之謎,請看下次報道!
不解之謎?明眼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路明惠這麼報道,明顯是激起考生和家長們的憤怒,把火燒得越來越旺。但又沒法指摘路明惠,人家說的就是實事。
果然是玩文字的,可真會玩。
看完後,餘思雅規規矩矩地把報紙疊好,放回了茶幾上。
梅書記盯著她的表情,挑眉:“就沒有什麼想說的?”
餘思雅搖頭,不作聲。
梅書記坐到中間空著的椅子上,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你們可真能啊,折騰出這麼大的事,全縣都沒人知道。還是市裡、省裡打電話來,我才知道的。我得謝謝你們啊,一天之內,市裡、省裡都給我打了電話,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明眼人都聽得出來他這是說的反話。
餘思雅抬頭坦然地麵對梅書記,語氣誠摯:“梅書記,抱歉,給咱們縣裡添麻煩了。你要是看過路主編前一篇報道,應該知道,我們一開始也沒想鬨大,能找的人,咱們都找了,通過了各中途徑都沒辦法解決這個事,不得已,才找了路主編。梅書記,高考錄取通知書關係著一個考生的命運,不是我們要跟誰過不去,而是我沒法眼睜睜地看著這樣不公平的事在我身邊發生,在我朋友身上發生!”
似是沒料到餘思雅會這麼坦誠,一上來就直抒胸臆,沒有半點馬虎眼。梅書記的臉色稍霽,但還是不大高興:“找他們沒用,你可以來找我,捅到省城報紙上,咱們辰山縣這下全省揚名了,開心嗎?”
餘思雅苦笑:“這是我們的私事。梅書記這麼忙,日理萬機,我哪好破這個戒,拿這中小事來找你。要是我開了這麼個頭,以後大家都跟著有樣學樣,那梅書記簡直沒法工作了。”
“你這張嘴巴倒是挺會說,那今天的報紙怎麼說?不是你透露的信息,路明惠會知道咱們縣裡昨天發生了什麼?”梅書記也不是好忽悠的,指著報紙問道。
餘思雅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說:“好吧,梅書記,我承認,是我把這件事告訴路主編的。這還不是怪高主任太氣人了,他們答應了我會好好查錄取通知書的去向,一定幫我們找到,結果呢,他打電話過來卻一口否認,說找不到了,可能是郵電局丟了。我氣不過,又拿他沒辦法,隻能把這個事告訴路主編了。”
她還年輕,才20歲,正是衝動易怒的年紀,火氣上來,控製不住,做點什麼出格的事那也是值得原諒的。
這番話一出,梅書記是計較也不好,不計較也不是。他食指隔空點著餘思雅的筆尖:“我算是領教你這張嘴了。”
餘思雅嘿嘿笑了笑,趕緊問道:“梅書記,你準備怎麼處理這件事?”
梅書記瞥了她一眼:“上麵已經準備成立專案小組了,不是我說怎麼辦就怎麼辦的問題。你們這回可是捅破了天,等著我去市裡做檢討吧。”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餘思雅一臉糾結:“對不起,梅書記,都是我做事不周,連累了你。”
不管錯沒錯,讓領導吃了掛落,先道歉總是沒錯。
她這番操作下來,梅書記完全沒辦法生她的氣,這件事歸根到底也不是她的錯。雖然梅書記很惱她將這件事捅到上麵,讓辰山縣出“名”,但更厭惡教育部門個彆工作人員以權謀私,不作為的行為。
“行了,你跟省報的記者熟,跟他們打個招呼,市裡已經準備嚴查這個事了,讓他們彆再報道了。”梅書記擺了擺手說。
這怎麼行,不鬨大,高主任之流又怎麼會受到應有的懲罰,光是擼職未免太便宜他們了。
餘思雅咳了一聲,說:“梅書記,其實壞事也未必不能變成好事,我有個主意,你想不想聽一聽?”
梅書記這兩天挨的批比較多,正頭痛呢,聽到這話,揚了揚眉:“說吧,什麼主意?”
這姑娘年紀雖然不大,但做事一套一套的,聽聽也無妨。
餘思雅正色道:“梅書記,這個事你和縣裡的領導也是被蒙蔽了。歸根結底,是個彆人因為一己之私,做出這中不法的事情,從而敗壞了咱們辰山縣的名聲。現在,咱們要做的就是表達出,咱們的政府是為人民服務的政府,咱們杜絕一切以權謀私的行為,一旦發現,嚴懲不貸!所以我提議,在上麵的調查小組來之前,咱們先帶頭自查,查一查,楚玉濤同誌的事究竟是個例還是有其他同樣的受害者。咱們查出來,跟調查小組查出來,那意義完全不同了!”
“你的意思是縣裡還有這樣的事?”沉默幾秒,梅書記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問道。
餘思雅沒正麵回答這個問題:“這我就不知道了,有沒有查了才清楚。我們主動調查,先把姿態擺出來,到時候我再聯絡路主編,請她幫忙寫篇相關的報道,表明咱們縣堅決查處高考頂替作弊的決心,這不就能從一定程度上挽回咱們辰山縣的名聲了嗎?”
梅書記想想也有道理。如果真的有問題,自己先查出來,跟彆人來查出來,那可是兩碼子事。
不得不說,餘思雅腦子就是靈活,比他好幾任秘書都還靈活。就是太靈活了,一般的領導人根本招架不住,看看,小王去了紅雲公社,簡直被她壓得暗淡無光。明明是挺出色的一小夥,但誰讓他碰上了個比他出色耀眼上百倍的下屬呢!
梅書記非常沉得住氣,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還有什麼,你儘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