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省報一出,立即在省城引起了軒然大波,拿著報紙的市民都奔走相告。
“聽說了嗎?省報要出特刊,公布全省各大學的錄取名單!”
“看到了,而且還說了,以後每年都會公布錄取名單。這樣咱們再也不用擔心錄取通知書遺失或是被人拿走了!”
“我看報紙上還說是一家叫‘清河鴨’的工廠讚助的這筆錢,你們聽說過這個廠子嗎?是乾什麼?”
“清河鴨你都不知道啊?賣鴨子和火腿腸的那個,以前在第二百貨公司有個貨架專門賣這個。後來開了一家店,就在第二百貨斜對麵!”
“你說那個啊,我知道。這家廠子的廠長可有魄力了,我記得當初有人吃出了煙頭,人家把那批貨白送給大家夥吃了,我表哥的小姨子的同學的妹夫的媽就去領了一份。要我說,這家店是真不錯!”
“確實不錯,不管彆人怎麼說,我待會兒要去買點鴨子吃。我家二小子明年就要參加高考了,有了省報出通知,也不用擔心彆人冒領了我們二小子的通知書了。”
“三花嬸,你說得有道理,我家小閨女後年也要參加高考了,我也要去支持支持這個清河鴨,咱們下午一道去。”
“彆去了,人家廠子的東西做得好吃又新鮮,而且衛生乾淨,早就賣光了,現在有錢也買不到。前兩天我路過他們家的店鋪,準備去買點回來過年給孩子們吃,結果人家已經關門了,說是沒貨了。”
……
這樣的討論在省城不絕於耳。所有的人都由先前的義憤填膺轉變成了興奮和激動,同時也很感謝省報和清河鴨,還有政府的努力。當天好些人寫了感謝信送去省報,還有的寫給清河鴨的,因為找不到人,就到處亂送,有送到省報委托轉交的也有送到門市部塞進門縫裡的。
不過因為傳遞方式的滯後性,這些目前還沒傳到縣城。餘思雅還在按部就班地工作。
大清早,她就領了七個年輕人,自費坐自家廠子裡的大貨車去了縣教育局,根據梅書記的指示,再查一次錄取名單。
因為全縣總共就考上了兩百多個人,其實很好查。餘思雅將連同她在內的八個人分成了兩組,馬冬雲帶兩個人郵電局,查找錄取通知書的郵遞記錄,餘下的人跟她一起查考生資料。
同時,她還讓人在教育局門口左側的地方,讓人掛了一個木箱子,歡迎教育局工作人員匿名提供相關線索。
如此忙了大半天,等馬冬雲從郵局那裡統計出考生名單後,再跟教育局的這裡一對比,餘思雅發現,名單都對得上,應該是沒問題。
她鬆了口氣,就在這時,卻聽外麵吵了起來。
“怎麼回事?”餘思雅揉了揉額頭,問道。
沒人回答,因為大家都窩在辦公室裡查驗數據,完全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事。
過了兩分鐘,馬冬雲匆匆跑了進來,激動地說:“餘廠長,有個知青說他沒收到錄取通知書,他覺得自己肯定能考上,懷疑是錄取通知書出了問題,來教育局要求調查他的高考成績。”
餘思雅拿起名冊,問道:“他哪個公社的?”
“北丘公社的。”馬冬雲馬上回答道。
得益於上次跟馮主席到處跑籌辦養殖場,如今餘思雅對全縣的地理位置非常熟悉,一提起北丘公社的名字,她腦海中自動浮現出該公社的地理位置。
這個公社位於縣城西北端,離縣城不到五公裡,地勢相對平坦,在縣裡的位置算比較好的。
“我們去看看。”餘思雅站起身說。
兩人走出辦公室,看到教育局的院子裡,一個鼻梁上架著一副斷了一條腿又重新用鐵絲綁上的眼鏡的男子倔強的站在那裡。他一身衣服非常破,幾乎打滿了補丁,頭發有點亂,嘴巴周圍有一圈青色的胡子。整個人看起來落魄又頹喪。
“我肯定考上了,我成績是我們那一屆最好的,在公社也是最好的,我不可能沒考上。”男人幾近瘋瘋癲癲了,嘴裡瘋魔地念著這些話,車軲轆一樣的,翻來覆去。
教育局的工作人員勸他:“你回去等消息,咱們在徹查了,等有消息一定會通知你的。”
現在局長不在,主管招生的領導都進了公安局。其他的乾部不管這個,也不願惹麻煩,便勸男子回去等消息。
男子揚起手裡的報紙,烏黑的眼珠子裡寫滿了不信任:“我不回去,這個楚同學來教育局你們也是這麼騙他的吧。我不上你們的當,我肯定考上了……”
“你叫什麼名字?”餘思雅大步走下台階問道。
男子抬起頭,盯著餘思雅看了幾秒,見她這麼年輕,不像是能作主的,搖了搖頭說:“小姑娘,我不是找你的,你也做不了主,我不為難你。我找領導,我要反應情況……”
其他的人聽到這話都露出一副便秘的表情,什麼叫她做不了主,。沒看她前兩天來了一趟,現在高主任腸子都悔青了嘛?她都做不了主,彆的人更坐不了主了。
雖然心裡瘋狂吐槽,但沒人吭聲。
餘思雅走近男子的麵前,揚起手裡的名冊說:“你不說怎麼知道我不能為你作主?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餘思雅,梅書記任命我組成小組來徹查錄取通知書的事。你信不過,也應該信得過咱們的黨和政府才對。”
男子怔怔地愣在原地,嘴裡呢喃:“你……你就是餘思雅?”這麼年輕?
餘思雅聽出了他的畫外音,有點無奈,她這輩子的年齡實在是太小了點,走到哪兒都被人質疑。
“沒錯,不信可以問他們。你填報的哪個大學?我幫你查查。”餘思雅點了點名冊。
男子這才回神,激動地說:“杜鋒年,我報了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人民大學,複旦大學!”
好家夥,一溜的名校,不知道他是對自己特彆自信還是對自己心裡沒數。
餘思雅打開冊子,一邊查找一邊安撫他:“不用擔心,省報會將全省所有大學的錄取名單……”
說到這裡,餘思雅忽地停住了。她想起了一個漏洞,他們隻顧著本省的大學去了,那報考外省的考生呢?雖然這個比例很少,但全省加起來,考上的怎麼也有個幾百上千人吧?
不行,她回頭得跟路明惠商量一下,反正錢都花了,多印刷幾頁紙的時,不如讓省報去教育廳那裡拿到所有的錄取名單,全部打印出來,這樣就沒有漏網之魚了。
於是她慢悠悠地改了口:“過幾天,省報會出一期特刊,將所有的錄取名單公布在上麵。如果有跟你一樣對自己成績質疑的朋友,到時候找一份特刊查查就知道自己考沒考上了。”
男子聽到這個消息,兩眼發亮:“真的?”
餘思雅抬頭,朝他手裡的報紙點了點下巴:“這還能有假啊。你這份報紙是前幾天的了,縣裡和市裡、省裡的領導知道這個事後極為震怒,即將派出調查小組,徹查此事。所以你放心,如果你考上了,那麼你的……你叫杜鋒年對吧,看看,這是你的名字嗎?”
餘思雅把名冊遞了過來,心裡很是無語。她剛才還在說一定會作主呢,這就出了亂子。
男子低頭看著餘思雅指的地方,見杜鋒年後麵的北京大學四個字,激動得眼淚馬上滾了出來:“我……我考上了,我就說嘛,我肯定能考上的,我肯定能考上的……”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越來越啞,隻剩下不停的呢喃。
見到這驚人的反轉一幕,原本不以為意的教育局同誌和馬冬雲幾個全傻眼了。他還真考上了,那他的錄取通知書去哪兒了?
杜鋒年激動得跪在地上,抱住自己的頭,哭得不能自已。但這一刻,沒人打斷他,因為每個人都從他的哭聲中聽出了他的激動和歡喜,這是苦儘甘來,這是沉冤得雪的喜悅。
過了好久,他才按住雙腿,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看著滿院子的乾部,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你們,謝謝你們,你們是我的大恩人!”
不少教育局的乾部垂下了頭,第一次感覺到了羞愧,愧對年輕時候發下的宏願。是什麼磨平了他們當初的雄心壯誌,是什麼讓他們忘記了為人民服務的初衷?
餘思雅伸手要回了名冊:“現在說謝還早了。名冊上記錄了,你的錄取通知書10天前就已經到了縣裡,並由縣裡發到了你們公社。你說現在還沒領到通知書,那其他人的通知書到了嗎?”
“到了,有三個同誌都收到了,就我的還沒收到。領導,我的通知書什麼時候能收到?”
餘思雅被這聲“領導”弄得頭皮發麻:“你叫我餘廠長吧,我這個小組長隻是暫時的。我是清河鴨養殖場的廠長,叫我餘廠長,餘同誌都更合適。根據教育局的記錄,你的錄取通知書已經發到了你們公社,但你現在還沒收到,那問題應該出在公社。查案這種事應該交給專業人員,這樣吧,一會兒我帶你去公安局報個案,讓公安同誌隨你去公社查找錄取通知書。”
得到了肯定的答複,杜鋒年激動壞了:“好,餘廠長,我聽你的,謝謝你。”
餘思雅朝他笑了一下,扭頭對教育局的同誌說:“像杜鋒年這樣的事不知道還有沒有,為了避免其他看到報紙報道,對自己成績存疑的考生挨個來教育局查成績。我有個提議,咱們在教育局門口貼一張紅榜,公布所有考中的名單。本來嘛,考上大學是一件大喜事,這麼多人考上,也是咱們辰山縣教育局的成績,張貼出來,大家都沾沾喜氣,你們覺得怎麼樣?”
這樣萬一這兩天還有聽到風聲跑來查成績的考生,就可以完全自己去看紅榜了。
隻是貼幾張紅紙而已,教育局的同誌都沒意見,於是這個事就這麼定下來了。教育局最不缺的就是人才,一旦定下來,就有毛筆寫得很好的老同誌主動表示要來謄寫紅榜上的名字,於是這個事就交給了他們。
餘思雅則帶著杜鋒年去公安局報案。
她之所以不介入,一是不想太過出風頭得罪人。正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這些能無視法紀,以個人之私扣留彆人的錄取通知書,鐵定不是什麼好人,能不正麵跟他們對上就儘量不要。
此外,公安的處罰更重一些,抓起來就要進牢房。一旦進去,哪怕出來了,在村裡的名聲也彆想好了,大夥都會很瞧不起坐過牢的人。還是那句話,憑什麼毀了彆人的前程,毀了彆人一輩子的命運,就擼個職就完事了?這天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到了公安局,羅援朝看到餘思雅,立馬笑了:“弟妹,你怎麼來了?這是?”
餘思雅笑著說:“羅隊長,我們是來找你報案的。這位杜鋒年知青的錄取通知書不知所蹤了,得請你們幫他找找。”
羅援朝想起就短短幾天時間,這位弟妹在全縣乃至全省刮起的旋風,頓時不敢小覷,指了指椅子:“大家坐下說,我做個筆錄。”
餘思雅朝杜鋒年使了一記眼色。
杜鋒年已經從狂喜中回過神來,知道自己是遇上了跟楚玉濤差不多的情況,錄取通知書被人扣下了。他非常憤怒,但還是克製著怒火,將事情的原委講了一遍,最後補充道:“我跟公社管文教的副主任關係不大好,曾因為一點事得罪過他。”
這時候管文教的副主任相當於後來的副鄉長,主抓教育。
羅援朝多了問了一句:“哦,你因為什麼得罪他的?”
杜鋒年支支吾吾了一會兒,不得不如實說:“他……他想讓我做他的上門女婿,我沒乾。”
誰都沒想到是這個原因,羅援朝愣了一下,繼續問:“什麼時候的事?”
餘思雅邊聽邊打量了一下杜鋒年的長相,這小子雖然不修邊幅了一些,但其實長相還不錯,眉是眉,眼是眼的,而且眼睛裡有一種跟同齡人不符的成熟。
而且聽他的口氣,他出身應該不錯,隻是後來落魄了,家裡長輩被下放了,他也到了辰山縣插隊。估計那位副主任察覺到了這兩年時局的變化,知道這個人遲早會回城,加上閨女喜歡,便在上半年的時候托人帶話,讓杜鋒年上門說親。
誰料杜鋒年不知好歹,竟拒絕了他。這可惹惱了順風順水大半輩子自視甚高的副主任,所以開始屢次針對杜鋒年。
羅援朝調查清楚了狀況,又從餘思雅這裡確認了,教育局的名冊上確實有杜鋒年的名字,遂帶了兩個人:“杜同誌,你跟我們一起去北丘公社吧。”
杜鋒年趕緊站了起來。
餘思雅笑著說:“羅主任,我得去找梅書記彙報工作,就不跟你們去了。”
“好,有他這個當事人跟我們一塊兒回去就行了。”羅援朝爽快地說道,然後騎著自行車,帶著杜鋒年走了。
餘思雅也從另一條路趕去給梅書記彙報這事。
梅書記聽說自己縣裡竟然還真有第二樁扣留考生錄取通知書的事,差點氣得罵娘。這都什麼東西,狗膽子不小啊,什麼都敢乾。
“查,一定要嚴查,繼續查下去,凡是敢對高考下手的,通通讓公安局給抓起來!”梅書記惱怒地說。得虧他同意了餘思雅的提議,先自查了,不然要等調查小組來查到,他們辰山縣這回隻怕是全國都要出名了。
餘思雅趕緊表態:“是,梅書記,你放心,我們會再仔細查一遍,應該不會再有這麼多鋌而走險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