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著陳知予的目瞪口呆, 季疏白微微蹙起了眉頭,好看的雙眸中浮現出了幾分緊張與擔憂,語氣也小心翼翼的:“姐姐不會是、不想負責吧?”
姐姐怎麼會不想負責呢?
姐姐巴不得趕緊把你搞到手然後去領剩下的一百五十萬!
陳知予忙不迭開口:“我、……”
“沒”字都已經擺出口型了, 但是話到嘴邊了, 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不能過於急切地表露自己想負責的想法,不然司馬昭之心就太明顯了, 還顯得自己一點也不矜持。
而且, 如果自己答應的太快的話, 弟弟就對她沒有期待感了, 所以必須用上一種“不拒絕、不主動、不負責”的曖昧態度, 才能讓弟弟一直對她心心念念。
更何況, 她還不確定弟弟是單純地想讓自己對他負責, 還是真的喜歡她。
她的任務是欺騙感情, 讓他受夠愛情的苦,重點是感情方麵的背叛, 而不是道德層麵上的傷害。
所以,隻有弟弟對她心動,她才能成功地拿到三百萬。
為了能夠徹徹底底地拿下弟弟,陳知予硬生生地把已經冒到嘴邊的話改成了:“你彆胡思亂想,我沒有不想負責,我隻是覺得你不能這麼草率,我是無所謂,怎麼樣都行, 但你不一樣。”她的語氣溫柔認真, 言辭懇切,“其實今天早上發生的事情隻能說是個意外,你不是故意的, 我更不是故意的,所以你沒必要太過於介懷這件事情。”
季疏白的目光中透露出了幾分茫然:“所以姐姐的意思是?”
陳知予:“我覺得你應該再好好想想,是真的想讓我負責,還是隻是介意今天早上的事情。”
季疏白:“如果我真的想讓姐姐負責,姐姐就會負責麼?”
陳知予並沒有明確表態,依舊保持著一副“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的渣女態度,語氣卻十分關切:“你想讓我怎麼負責?”
季疏白的神色忽然認真了起來,一本正經地解釋道:“姐姐不要誤會,不是那方麵的負責。”
陳知予:“……”
那還能是哪方麵的負責?
季疏白:“我的意思是,希望姐姐以後能夠多多愛護我一些,不要像今天早上一樣,隨隨便便就要把我趕走。”
陳知予明白了,從一開始就是她自作多情了,弟弟壓根就沒要以身相許的意思,隻不過是擔心她會把他趕走而已。
忽然有點尷尬,還有點憋屈和挫敗,感覺像是煮熟的鴨子忽然飛了。
這個臭和尚為什麼就對她一點想法都沒有呢?
人都有一種逆反和挑戰的心理,越是求而不得,越想去求。
季疏白越是對她不為所動,陳知予就越想去挑戰他。
咬了咬牙,她把脾氣壓了下去,露出了一個溫柔體貼的笑容:“怎麼會呢?除非你主動離開,不然我絕對不會把你趕走。”
“姐姐應該、不會騙我吧?季疏白的語氣中帶著幾分不信任,再配上緊張又不安的深情,看起來相當地惹人憐愛。
陳知予信誓旦旦地保證:“我從來不騙人!”
季疏白:“姐姐真的從來沒有騙過人?”
靈魂發問。
麵對著和尚弟弟純潔無辜的眼神,陳知予不由自主地開始心虛。
她怎麼可能沒騙過人呢?
況且,成年人的世界,誰不騙人呀?
不騙人怎麼混社會?
騙人、吹牛和侃大山這些事對現在的她來說,就是張嘴閉嘴那麼簡單的事。
她用了整整十年,練就了這樣一張吹牛不打草稿的嘴。
雖然心虛,但這並不影響她的發揮,再次斬釘截鐵地保證:“是的,從不騙人。”
季疏白在心裡歎了口氣,神色卻無比真摯,語氣乖巧:“好,我相信姐姐。”
陳知予大言不慚:“你相信我就對了。”隨後她溫聲催促道,“快喝湯吧,一會兒涼了。”
羊湯很暖和,一碗羊湯下肚,身體裡麵的寒氣被驅散了不少。
喝完湯後,陳知予將長發紮成了馬尾。
湯館距離金落山景區大門不遠,走路的話差不多十分鐘左右。
吃完早飯後,陳知予和季疏白一邊慢慢散步,一邊朝著金落山走。
深秋的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寒意,陳知予早上出門的時候頭發沒乾透,著了點涼,喝完羊湯後雖然暖和了一些,但也隻是暫時性的,空氣中的寒意卻是持續性的。
即將走到景區大門口的時候,她沒忍住打了兩個噴嚏,還有點流鼻涕,這時,麵前忽然跑來了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女孩,手中拿著幾頂五顏六色的毛線編織帽,聲音清脆又好聽:“姐姐,天冷了,你要不要買一頂帽子?”
女孩的雙眼明亮漆黑,眼神如春天的池塘般清澈乾淨。
陳知予被她的眼神打動了。
曾經的自己,也有這麼一雙乾淨清澈的眼神。
“多少錢一頂?”她笑著問。
女孩:“二十。”
陳知予:“才二十?”她以前上街擺地攤的時候,這種毛線織得帽子她能賣到五十,雖然進價才十五。
女孩點頭啊點頭:“對,二十,我和我姐姐一起織的。”說完,她還朝著不遠處指了一下,“那個就是我姐姐!”
陳知予順著她的手指看去,看到了另外一個女孩,比她麵前的這個女孩大不了幾歲,也就十一二歲的樣子。
女孩坐在地上,身下鋪著一張薄毯,兩隻手中各拿著一根長長的木質毛衣針,正在織一頂黑色的男士帽子。她身前還鋪著一張深藍色的布,布麵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各式各樣的麵線帽。
這副畫麵,令陳知予的記憶瞬間回到了九年前。
至今為止,她依然記得自己第一次上街擺地攤兒時的情景,每一個細節都曆曆在目,甚至連日期和時間都記得清清楚楚:九年前的七月二十號晚上八點。
那年她十九歲。
東輔大學北門後麵有一條繁華熱鬨的街道,街邊除了有賣小吃的,還有許多賣小商品的地攤兒。
這條街的人氣常年興旺,不分寒暑假,但如果在學生上學期間,客流量會更好。
大一暑假,她瞞著哥哥去進了一批貨,夜幕降臨後背著包去了這條街,在某個不怎麼起眼的位置擺了個地毯。
之所以找不怎麼起眼的位置,是因為第一次去擺地攤的她豁不出去麵子,甚至擔心會遇到熟人,還帶上了黑色口罩。
進貨的錢是她平時做兼職賺來的。
大學生做兼職的途徑不多,尤其是大一新生,無非是家教、服務員或者活動禮儀,這幾個職業她都去乾過,但收入都十分綿薄。
服務員累死累活一天八十;家教倆小時,一個小時才八十塊錢,其中一半還要分給她所任職的家教機構;活動禮儀收入最高,一天二百,但是活動又不是天天有,就算天天有,她也不能天天去,因為還要上學。
上學期間,要以學業為主,這樣才能拿到獎學金。
於是家教變成了她兼職的首選,一個學年下來,她靠著在課餘時間做兼職攢了五千多塊錢。
後來不知道聽誰說的在學校後麵的小吃街擺攤賣東西特彆賺錢,她有點心動,就想去試試,於是乎就在放暑假後聯係了義烏那邊的一家做小首飾的廠家,進了三千塊錢的貨。
第一天擺攤,她壓根就沒開張,一是因為位置太偏,二是因為磨不開麵子,不好意思像其他的攤主一樣朝著路過的行人大聲叫賣。
那天晚上,她抱著胳膊在馬路牙子上默默地坐了一晚上,完全沒有存在感。
雖然出師不利,但她第二天晚上還是又去了,因為不想把貨砸手裡,畢竟花了三千塊錢呢,就算不掙錢也不能賠錢啊。
家中沒破產之前,她壓根就不會把區區三千塊錢放在心上,現在今非昔比,三十她也要省著花。
由於不想重蹈第一天的覆轍,第二天她逼著自己把不值錢的麵子放下,並且去掉了口罩,雖然還是不敢扯著嗓子叫賣,但好歹敢在客人路過的時候小聲喊一聲:“要不要看看首飾?”
後來她發現,這麼喊不行,那些客人就算是聽到了她的聲音也隻是頓足幾秒鐘留下來看看,並沒有購買的打算,於是她把這句話改成了:“看有什麼需要的麼?戒指耳環和項鏈都有。”
這麼一改效果果然比之前好得多,一晚上賣出去了倆戒指,一個十二塊錢,一個十五塊錢,雖然幾乎被砍掉了一半的價格,但她還是掙了七塊錢。
有了這七塊錢的支持,到了第三天的時候,她膽子更大了一些,早早就背著包去了小吃街,占了個好位置,並且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叫賣,雖然應付砍價的功底還不怎麼到位,但那天晚上她掙了六十塊錢。
後來她的膽子一天比一天大,臉皮一天比一天厚,就算是遇到了熟人也不害怕了,甚至還能談笑風生地和自己的同學朋友聊擺攤時遇到的奇葩事。
大約過了半個月,忽然有一天,來了一位女顧客,是個女學生,她看中了一對耳釘。
女孩問她多少錢?
她不假思索:“六十。”
其實進價才二十。
剛開始的時候她壓根不敢賣那麼多錢,一是因為心虛,二是因為膽小,怕被人發現她是個黑心賣家。第一天晚上她對這對耳釘的定價是三十,一個星期後的定價是四十,半個月後,膽子越來越肥,定價就成了現在的六十。
女孩的雙眼緊盯著那對耳釘:“能便宜點麼?”
做生意需要察言觀色,她看的出來女孩是真的喜歡,於是就回了句:“最低五十五,我進價就高,再便宜就不掙你錢了。”說這話的時候,她麵不改色心不跳,就像是在說真話一樣。
但如果對方沒有想買的意思,她的回答將會是:“小本生意,拒不還價。”
不跟沒有購買誠意的顧客討價還價,是她這小半個月的擺攤心得。
女孩:“還能再低點麼?”
她反問:“你想出多少?”
女孩的年紀和她差不多大,顯然也是個沒什麼社會經驗的人,蹙眉猶豫了一下,她試探性地說道:“五十?”
隻降了五塊錢,她完全可以接受這個價格沒,於是擺出了一副糾結的樣子,歎了口氣,無奈道:“行吧行吧,給你了,我看你順眼,就不掙你錢了。”
女孩砍價成功,還挺開心,高高興興地拿出了五十塊錢,買下了這幅耳釘。
陳知予送了她一個耳釘盒,又給了她一個小包裝袋。
女孩拎著粉色小袋子離開的時候,陳知予心裡還挺高興,想著自己又賺了一筆錢,但是高興勁兒過後,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剛才的發揮實在是太過於自然而然了,騙人的話張口就來,沒有絲毫卡頓及遲疑。
不知不覺間,她變成了另外一個陳知予,一個她曾經排斥的、討厭的、瞧不起的陳知予。
但是她竟然沒有一絲絲愧疚或者羞恥,甚至還有點自豪,因為她賺到錢了,並且是憑借著自己的本事賺到的錢。
那個暑假,她擺了一個多月的地攤兒,掙了將近六千塊錢,比上家教課還要賺錢。
不過她晚上去擺地攤,並不耽誤她白天去當家教。
一個暑假,她攢夠了第二學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並且練就了一張滿口跑火車的嘴。
從此之後,她的人生就像是一節脫了軌的火車似的,衝出原有的軌道後,在無邊無際的原野上肆意狂奔。
她扔掉了曾經的優雅,扔掉了曾經的驕傲,扔掉了曾經的高高在上與不諳世事,同時也摘了下“陳家姑娘”的名號,成了一位不靠譜的酒吧老板娘。
她也不想變成一個滿嘴跑火車的世俗騙子,但如果不世俗,她活不下去,因為錢這種東西本身就很世俗,如果不讓自己占滿了銅臭氣、與世俗同流合汙,就賺不到錢。
但是她需要錢,需要還債,需要儘自己的所能替哥哥減輕負擔。
這十年來,她為了謀生,沒少騙人,其中就包括三百萬的任務——為了錢,欺騙季疏白的感情。
十年前陳家大小姐一定不會這麼做,不單是因為這件事太缺德,為人不齒,更因為她瞧不上那區區三百萬,不過是她一條項鏈的錢而已。
但是現在的陳知予卻這麼做了,因為她沒錢。
人生就是有這麼多的無奈。
看到這對擺攤賣帽子的姐妹,陳知予就想到了曾經的自己,沒道理不支持一下:“那我要五頂帽子,三頂男士的,兩頂女士的。”
出門一趟,總要給三人組帶回去點什麼。
這是小女孩今天的第一單生意,一下子就賣出了五頂,她開心地不行,合不攏嘴:“姐姐你要什麼樣的帽子?我姐姐那裡還有好多,你可以去挑一下。”
陳知予很配合小女孩:“好的。”說完,她和小女孩一起,朝著她們姐妹倆的攤位走了過去。
她給自己選了一頂黃色的帽子,給紅啵啵選了一頂紅色的帽子,加菲貓是棕色,小王灰色。
最後,她給季疏白選了一頂黑色帽子:“帶上去試試。”
季疏白很聽她的話,接過她遞來的帽子,戴到了自己頭上,額前的頭發被帽簷壓下來了一些,遮擋住了半個額頭。他身上穿著一件深藍色的牛仔外套,內搭黑色的衛衣,這頂帽子很配他的這身裝扮。
陳知予給予了高度肯定:“很酷!”
並且是又帥又酷,和平時的那個清清冷冷的小和尚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不過無論是哪種風格,都很令人賞心悅目。
她道:“山裡麵冷,就這樣戴著吧,很好看。”正說著話,她的鼻尖又開始癢癢,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我不冷。”季疏白將帽子摘了下來,戴到了陳知予的腦袋上,不容置疑,“你必須戴著。”
陳知予無語:“我有自己的帽子。”而且她紮了馬尾,戴帽子不好看,正準備將帽子摘下來的時候,季疏白忽然對她說了句:“姐姐是、嫌棄我麼?”
他微垂著眼眸,神色暗淡,可憐兮兮。
陳知予心疼壞了:“沒有!我怎麼會嫌棄你呢?我心疼你還來不及呢!”
季疏白抿了抿唇:“那你為什麼不願意戴我的帽子。”
他的語氣中,還帶著點點委屈,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這讓陳知予覺得自己特彆不是個東西,立即回道:“我願意!我特彆願意!”
季疏白:“真的麼?”
陳知予:“真的!除非你讓我摘下來,不然我就一直戴在頭上。”
季疏白舒了口氣:“姐姐不嫌棄我就好。”
陳知予也舒了口氣,可算把弟弟哄好了。
雖然她並不是很情願戴帽子,但她不得不承認,戴上帽子後,確實比剛才暖和的多。
結完賬後,陳知予將另外的四頂帽子放進了自己的背包裡,然後和季疏白一同進了景區。
踏入景區大門的那一刻,陳知予就被眼前的畫麵震撼了。
高大的銀杏樹遍布山丘,枝葉茂盛,層層疊疊,秋風拂過,萬樹此起彼伏一同搖曳,放眼望去如同一片金黃色的海浪,絢麗又奪目。
秋風之中,金葉飛舞,從空中盤旋而下,悠悠揚揚地落在地上。
青石板打造的山道上鋪滿了金色的銀杏樹葉。
陳知予也是第一次來金落山。
深秋時節漫步其中,彆有一番滋味。
前二十分鐘,她一直在照相,走一步照一步,怎麼看怎麼好看,恨不得把山搬回家。
但是照著照著,她就膩了。
千篇一律的金黃色,再照下去也沒什麼新意。
而且同一種顏色看的時間長了,眼睛不舒服,頭也有點懵,暈乎乎的。
爬山爬到一半的時候,他們遇到了一個涼亭,陳知予提議去休息一會兒,季疏白自然不會有意見。
陳知予的頭懵得厲害,臉也特彆熱,像是喝了兩瓶二鍋頭,。
涼亭中間有一套石桌椅,坐下之後,她問了季疏白一句:“你頭暈麼?”
季疏白:“不暈。”
陳知予納悶:“那我的頭為什麼這麼暈?是看銀杏樹葉看的麼?”
聽說過看雪看時間長了會頭暈眼花或者目盲,沒聽說過看樹葉看時間長了會變成這樣啊?
話音剛落,她又打了兩個噴嚏。
季疏白一下子就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快步走到了她身邊,將手放到了她的額頭上。
滾燙。
“你發燒了。”他的語氣又急又快,說話的同時,他屈膝蹲在了她的身前,言簡意賅地命令,“上來。”
本就不怎麼清醒的陳知予更懵了:“啊?”
季疏白語氣定定,不容置疑:“我背你回去。”
陳知予不假思索地拒絕了他:“不用,我自己能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