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1 / 2)

冰糕端上來後方提學才知,這道點心並非真糕點,隻是用模子印成圓圓的一團雪冰,上頭灑著些碾碎的杏仁。用細巧的杏葉銅匙挖開,裡麵便露出一點細碎冰碴,凝雪中摻著切碎的櫻桃、荔枝、枇杷肉。舀一勺入口,隻覺酸甜冰涼,滿口乳香,視察縣學、社學時披上的一身暑氣不知何時竟已散儘了。

他不知不覺吃完了冰糕,還略覺有些不足,誇讚道:“這點心真精致無倫,直有傳說中的醍醐滋味了。我在京裡多年,卻也未曾嘗過此味,這莫非是大令府上的秘方?”

宋大人搖頭笑道:“哪裡有什麼秘方,不過是廚子隨意弄出來的東西。隻消在硝石加水弄的冰盆上鋪一塊薄石板,將酸牛乳倒在上頭,加些碎果肉,用小鏟兒翻炒,待半凝不凝時掇入模子,再放進冰中稍稍凍硬就是了。福建多有水牛,做這東西也不費難,若在北方就更容易,隻尋那些養牛的回回子買些酸乳,直接凍了就能吃。”

各家府上都有廚子,聽到這裡,就足以仿著做出他家的冰糕來了。

宋縣令這麼說,相當於是將自家私房佳肴的秘方送與方提學,也惠及了縣衙裡幾位官員。眾人都承他的情,方提學也道:“大令真是大方人,若是彆人得了這樣的點心方,自必珍而藏之,秘不告人的。”

若是彆人來問,宋大人也不肯告訴他,但方提學是取中了他兒子當童試經魁的恩師,單憑這師生情誼,也不能把他當外人。何況宋舉人自己也有些私心:他盼著自己招待好方提學,也能像晉朝陶侃之母截發留客的故事一樣,感動得學政大人回去後替他兒子揚名。

宋舉人這麼想著,款待得就越發用心,恨不得立刻上一大盆冰糕給大人。

可惜他們年紀都不小了,宋時在外頭盯著,隻給他們吃這一塊,吃罷就改上了井水湃的荔枝、櫻桃果盤和祛暑化濕的香薷飲。

因他們吃了冰,午飯也上的簡單,隻上了幾道鹽焗雞、紅燒肉、釀豆腐之類的客家名菜,參鮑翅肚一概不用,倒是多用了些山家清供:有到縣衙後院現挖出本地特產貓竹筍,埋在竹葉裡煨熟而成的傍林鮮;又有摘荷花與豆腐同煮的雪霞羹;還有用蔥油煎後加酒煮的東坡豆腐;山藥合碾碎的大米熬成的玉糝羹……

除了雪霞羹沒什麼來頭,蘇東坡大大基本包攬了這一桌素菜。

方提學是風雅名士,見識廣博,聽上菜人報出那筍的做法就會心一笑,吟道:“想見清貧饞太守,渭川千畝在胃中。這道菜莫不就是文太守家的傍林鮮?宋大令果然有名士風采,即於飲食小處也不同俗流,難怪過你治下的官員進士無不交口稱讚。”

宋縣令滿麵放光,謙虛地說:“這倒不是下官籌備的,而是小兒為招待恩師,前些日子寫信特地回來安排的。劣子彆的還罷了,隻是孝順體帖這一點可喜。”

這份孝順體貼也體貼到了方提學身上。

這一天剛吃了東坡宴,轉天宋時便從寺裡請了個清俊風雅的僧人無塵來陪侍提學。那僧人竟是個禪教雙修、以儒解佛的詩僧,見了提學也不講什麼因果報應,而是說起了“三家一道”,儒道佛皆一心,隻是名有不同的觀點,又能在提學麵前談論唐宋八家文章,指物作詩——

作得比宋時這個正經生員還高明得多。

這詩僧果然請到了方提學心裡,他是都察院出身的清流名士,自幼讀遍了東坡文集,自然也慕坡仙風流。不過他自詡名教中人,向來不愛結交京中那些奔走乾權的僧人,如今竟在武平得了一句通禪理、有德行、更知文翰的詩僧,豈不將其視作自己的佛印?

住著清雅如方外仙居的館舍,吃著各有特色的美食佳肴,閒暇時還有詩僧、才子相酬唱……方提學閒來計較這趟武平之行,仿佛不是來巡察縣裡學政,而是提前幾十年過上了他理想中的致仕鄉居生活——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世上哪兒有做官做到他這樣瀟灑的?

他這一陣子真個是文思泉湧,連作了幾首《過武平》,從自己下榻的府賓館詠到城外西山下的前宋宰相李綱讀書堂,又作遊記、小品文記述自己在縣裡巡查學政時受的招待,文中也提了幾回自己在院試中點中的門生。

以北方學子之身,在福建院試中以第三名經魁身份取中生員,簡直可稱奇聞了。

他還在文中提到,這學生的業師正是當年都察院禦史桓公。桓公在世時愛他如親子,數年後這學生單憑著早年老師留下的經籍講義便考中了福建文學昌明之地秀才,果然以才學證明了老師眼力無差、教導弟子的水平過人。

思及其師徒之情,實在令人感動。

方提學寫完了這篇文章,也感傷了許久。他想像宋時當年,與恩師必定情同父子,如今竟被丈人家退婚,卻不知這學生心裡有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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