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沐浴出來,下頭衙役們就趕著送上老薑湯驅寒,又上了一桌有肥雞臘魚的農家菜,叫他們吃飽了再睡。這些都是宋縣令安排的,不過他年紀大了,白天頂著暴雨趕路,又為等兒子提心吊膽地等到夜裡,此時已經撐不住去睡了。
宋時心裡憐惜老父父愛如山,可災情如火,他這領導乾部……的兒子得起模範帶頭作用,沒奈何,隻能讓家屬受些委屈了。他爹好歹現在已經知道他平安無事了,生母在縣衙更不知怎麼著急,回去也得好生安慰一番。
他想著自己家事,忽又想起桓師兄獨自一人從家裡跑到福建,家裡人不知得有多擔心,忙開口問道:“桓師兄是請了假從京裡過來的?令妹不是正要參選王妃,你做哥哥的該在身邊陪伴,怎麼來福建了?會不會耽擱婚事?總憲大人不怪你剛入班就請假麼?”
“周王大婚,自有聖上作主,禮部安排,我這做兄長的其實也做不了什麼。”桓淩笑了笑,將剛盛的一盅滾熱的冬瓜肉圓湯推給他,淡然說:“我非是請假過來,而是往至汀州府通判任上就任的。不過從京裡到福建就職,依例是給三個月程期,我是六月初十辭朝,如今還未過中秋,還能在武平耽擱一陣子。”
他垂頭看著碗內菜肴,餘光卻瞄向宋時,想看他是否與其父一般記恨退婚之事,不願自己在武平縣裡多耽。
宋時手裡的筷子都要給他嚇掉了,按著桌子往他那邊壓過去,焦急地問:“你怎麼給發到福建來了!我們前些日子接著家書,還說你考中了二甲進士,繼了老師的衣缽進都察院……難道你彈劾到什麼不可說的人物,叫人陷害至此的?”
桓淩驀地抬眼,數月來刺心的慚愧與悔恨似乎叫宋時關切的神情蕩平了許多,不知不覺露出幾分笑意,溫聲答道:“沒與什麼人結怨,隻是不想留在中樞,自請到福建來罷了。”
一個都察禦史不好好侍奉禦前,跑福建一個州府當三把手……難道就為了退婚的事,覺得對不起他,跑到這兒自罰來了?
不,完全不用啊!
他其實也不是很想結婚,他還年輕……他的身體還輕著呢!他正是拚事業、拚學業的年紀,考中進士之前根本不打算考慮個人問題!
再者說,就是要為了婚事致歉,不也該在京裡幫自己尋一家好對象麼?這小師兄扔下大有前途的中央工作跑來地方做副手乾什麼!
宋時簡直體會到了娛樂圈事業粉的心痛,按著胸口問:“師兄還回得去都察院麼?不,你身上還掛著京官銜,算得天使麼?不說都察副使,至少該捐個中書吧?”有個京官身份畢竟比純粹的地方官地位高些,萬一還能帶著禦史銜,那就是天使下臨,不至於叫人故意壓製、為難了。
沒有,他辭了官職,彆了親故,就這麼乾乾淨淨來的。
桓淩並不後悔遷任外官,但看著宋時痛惜中藏著一絲冀望的神情,卻不忍心直接說出實話,委婉地答了一句:“祖父已遷了禮部左侍郎,我有這部堂重臣之孫的身份,上官與同僚都不會輕易為難我的。”
對了,桓師兄是禮部左侍郎之孫,禮部左侍是有資格入閣的,彆人看在未來閣老的份上也不敢為難他。
宋時尷尬地笑了笑,乾巴巴地說:“我竟忘了老大人高升之事,師兄莫見怪。”
——剛才他真是頭腦發熱,光想著桓師兄不該拋棄前程到地方來工作,卻忘了他祖父升了禮部侍郎,還有個正參選王妃的妹妹,馬上就能當上皇親國戚,根本就輪不上自己替他操心。
他想倒杯酒緩解氣氛,桓淩卻搶過壺來先倒了兩杯,自己舉杯道:“這一杯酒,容我代家人向世伯和三弟賠罪。”
他利落地喝了酒,卻不想讓宋時勉強喝下,被迫說出原諒他家人之前所為的話。他虛按著旁邊那杯酒,立刻又給自己斟了一杯,含笑說:“這一杯要賀我們師兄弟闊彆兩年餘後再相會。”
這一回他倒把另一杯酒給宋時了,卻也不等他喝下去就又自斟自飲一杯,說道:“我初到福建,人生地不熟,這一杯卻是要請世伯和師弟以後多關照我。”
宋時終於趕上了他的節奏,喝了那杯農家自釀的渾白酒,笑著應道:“師兄跟我客氣什麼。不過你初來福建,隻怕不好適應這樣濕熱的氣候,我在縣衙裡屯了不少霍香正氣水,回頭送你幾瓶,你路上喝著能防暑濕。”
霍香正氣的方子是他在廣西買來的,有水劑、藥丸兩種方子,隻是沒法做膠囊。他兩樣都試製出來,嘗得霍香正氣水的味道跟他以前喝過的一樣難喝,就把方子寄回家去了。家裡有他做殺蟲器時做的酒精蒸鍋,每年都做些霍香正氣水,做好了也會往桓家送幾瓶。
以後不往京裡送,單給桓小師兄一個人就行了。
他喝了一杯,伸手去拿壺,桓淩便提著酒壺替他倒上,又夾了個雞腿到他碟子裡,勸道:“方才我看你身形過於瘦弱了,怕是這一夏天跑河工消耗的不是?多吃些肉補補,酒再喝兩盞就夠了——這酒雖是農家釀的,我吃著卻有些醇厚,你剛累了一天回來,吃太多酒也不好。”
宋時有心爭辯一下得自己也是有肌肉的,但想想剛才在耳房裡看見人家那碾壓級的好身材,實在自誇不出口,隻得歎著氣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