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些差役是做儀仗來的,不足以對抗這麼個大家族,須借外兵。那武平縣令有罪待查,不能通知他們巡按蒞臨之事,以免壞了大人的安排。幸好城西南二十五裡外就有千戶所城,他們手裡有大人的帖子,待會兒分派幾人,一批去城北通知大人,一批到千戶所請他們派兵護持。
幾人轉眼計議定,一個人轉身就走,回他們歇腳的院子,招呼同伴去搬救兵,剩下的霎時撞開窗扇,摸出腰間樸刀,架上了那些曾經被他們尊重服侍過的老爺們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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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役們在城西林家抓捕“反賊”時,黃禦史卻在一片原屬王家、如今被清出來作官田的水田旁、土路邊,聽了一段特彆的諸宮調。
倒不是什麼有名的伎女唱的,而是一名相貌平常的中年男子,手按竹板擊節自唱,有個老者在旁吹笛伴奏。周圍一群鄉民團團圍著他們,拖著鋤頭、耙子,手上還帶著半濕的泥土,卻扔下生活不做,不分男女地混在一處聽曲,時而高聲叫好,時而痛哭,時而詈罵,聽得如癡如狂。
黃禦史是風流名士,見那唱的雖是村人,選的宮調、伴的笛聲卻都不俗,又有許多人叫好,便忍不住喚趕車的人往那邊趕幾步,好聽他唱的是什麼。走得越近,聲音越亮,稍稍能辨出幾個詞,也越能感覺出鄉民們的狂熱。
他嫌底下車軸響得吵人,索性跳下車去,大步朝著人群擠去。同行的田師爺和差役們緊隨在後,拎著衣角小步跑動,覷著人少、能從人頭頂上略看見唱曲人的地方跑去。
可惜他們到得似乎晚了一步,走進人群隻聽得一句【尾】:“則將我萬恨千仇,劃向那青石上累累深痕一世留,似樹難斷根火難休!”
分明是清麗如珠的中呂調,配著他有些蒼老嘶啞的嗓音唱出來卻有種淒厲慘淡之感,聽得人心頭酸冷。黃巡按不覺身上汗毛倒樹,朝前走了幾步,想聽他下麵還要唱什麼,那人卻隻再道了一句念白:“公子命人救出山,問其姓名籍貫,因甚作亂。白毛仙姑曰:曾住山前河水邊,王家土地世租佃,楊氏孤女單字喜,奴是活人本非仙。”
嗬!這是怎麼樣一個故事,曲本裡的王家跟本地的王家會不會又有什麼關係?
黃巡按微踮腳尖,雙目灼灼地盯著那人,也不嫌他村氣,也不嫌他嗓子啞,隻盼著他能趕快唱白毛仙姑和公子的故事——
可惜那漢子將手中竹板拍了拍,朝眾人搖搖頭道:“這一回《白毛仙姑傳》隻唱到這裡,後麵的待我過兩天進城再學來吧。好在曲雖未終,咱們都已見了喜兒被宋舍人所救,再不用怕她叫王家的毒母惡子和走狗們害死了!”
人群中翻騰起一片似歎恨似號泣的聲音:“定要懲治王家!那王家勢力雖大,咱們宋大人也是個青天,豈能怕他?”
“不光宋大人罰,仙姑定也得降罰給王家,叫雷劈了他們!水淹了他們!”
“可要給仙姑修一座廟?”
“不可不可,仙姑不是已說了?自己不是仙姑本是人。那應是當傷心過度,一夜白發,怎好就當作真的仙姑供奉,你們上回要給舍人公子建廟時公子就說活人修不得哩!”
眾人說得又似真事,又似妖仙故事,黃巡按越聽越疑惑,便湊上前去尋了個老人,操著一部不大地道的西南官話問道:“老人家,我是外鄉來販綢緞的客人,不曉得你們鄉裡的故事。這白毛仙姑是何等人,那舍人公子、王家又是什麼人物?白毛仙姑與王家有什麼仇怨?”
他說的官話本地人聽不懂,還是一個福州來的衙役連說帶比,勉強給他翻譯了過去。
城北這些日子又治水又整地,宋時還代表縣裡給農戶辦了小額低息貸款,貸給農具、種子、土化肥和殺蟲劑,鄉民們見的“官人”多了,也不大羞見外人了。
老農見他雖然穿得貴氣,人卻有笑模樣,不是那等欺淩人的富戶,便笑嗬嗬地答道:“客人若說這戲裡的舍人公子和王家,其實誰也不知是哪縣哪村、哪戶人家。是縣城裡找太爺告王家狀的苦主當中有個會唱諸宮調的女子,每天在告狀房外唱一段這曲子,我們村裡徐大郎進城聽會了,回來唱唱給鄉親們解悶罷了。
“若是說那些小子剛才叫的舍人公子,那是我們縣宋太爺的公子,是個神仙童子般的人物!前幾月大水,都托賴他領著人劃船來救了這一鄉百姓,他父親宋大人還借了穀米、農具給莊戶們,周圍幾裡的百姓才得活命!王家便是這些田地原先的主人了,一家上下都不是好人,多占田地,還不交稅,聽說皇上都為他們鬨得娶不起兒婦!”
皇家娶親跟一個鄉間富戶有什麼關係……黃巡按皺了皺鼻子,暗暗搖頭,卻從老人淳樸的、不大好懂的口音裡聽出了一件事:王家真有隱田隱戶,宋縣令也絕非陳、徐等家所說的不顧百姓死活的酷吏,反而很可能是個不顧身名,一心為百姓謀利,卻因過於偏向小民而委屈大戶的清官。
不過這隱田也是天下皆有之事,還要看宋縣令的處置是依法合製,還是借此盤剝大戶,從小民身上博取清譽。
黃巡按按捺心中紛亂念頭,又問:“這白毛仙姑的故事又是怎樣來的,原先本地就有這傳說麼?”
那老農隻說不知,身旁又一個鄉民搶著說:“是不是舍人公子帶人從大水裡救了咱們這些百姓之後傳出來的?那時候舍人公子救下的人都送到山裡寺廟、尼庵了,許就是在哪個廟裡見著的白毛仙姑。”
先前那老者道:“小老兒當時卻沒聽說,隻知道舍人會做水不沉的護具,大雨天帶著那些人到堤上填堵潰堤,竟一個也沒衝到河裡淹死。”
那不是白毛仙姑給舍人做的?
雖然之前他們沒聽過,但戲文裡都唱了這白毛仙姑,許就是真的有呢?
越來越多的村民聽見他們說話,也湊上來各抒己見,倒把黃大人擠到一旁。他們越說越多,越說越快,做翻譯的衙役也聽不出來這些鄉民的土的話了,田師爺便湊上前建議:“大人如今微服而行,無人認得出,咱們何不就到縣裡看看那唱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