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1 / 2)

不論宋時言辭多委婉, 就憑他拒絕了江南名家講學大會邀約, 徐珵心裡就已經翻江倒海了。

憑什麼!

一個沒有才名、沒有著述、沒有舉子進士功名, 單憑著一場講學會略略出了些名的福建生員, 憑什麼就敢拒絕江南頂尖文會的邀約, 拒絕他吳中才子徐珵遞上的請柬?

這請柬可是他親筆所寫, 單憑這一筆褚書就壓過他那印出來的宋體字不知多少。何況寫這邀約詞時正是他情緒昂然、才思奮湧之時,文字如從虛空中妙手摘來,看過的人都讚文字精麗奇偉, 無一字可改易, 這宋怎麼能不動心?

……難道是已經知道了他們要在會上考校他, 自知學問不及,不敢去會上見人?

徐珵暗笑一聲,傲然道:“既然宋君害羞, 不敢去真正文風熾盛、名家雲集的蘇州講學大會上一見諸君子,那我也無話可說。桓大人、宋君, 徐某今日是為邀人參加講學會而來,事既不成, 也不須在此空耗時間,就此告辭了。”

桓淩皺著眉道:“徐生何來此言?子期從不曾見人害羞,隻是學業繁忙, 不能遠赴蘇州罷了。君子謹言慎行, 不合輕易評論他人。”

徐珵叫他懟得臉色微紅, 卻礙著他是個進士,天然就有指點後生的權力, 說的又是正經教導人的話,不能反駁,隻得強忍這口氣。臨走時卻又忍不住向宋時說了句:“那張請柬是徐某親手製成的,書法、詞句都有些可觀之處,這場江南名家講學大會後便告絕響,宋君不妨留作收藏。”

嗬嗬。絕響?

宋朝的請柬就和名信片一樣,就一張紙上寫上人名、地點、邀請人,拜帖上才會多寫幾句。這份帖子從外形到內頁文式幾乎都抄他的,就這麼大咧咧送到他麵前,還跟他說這是絕響?

兩錢銀子買張大紅灑金帖兒回來,隨便寫上一篇散文,也就有這水平了。

宋時也不客氣地說聲“且慢”,將那份帖子裝回帖函裡遞還徐珵:“徐公子還是把這份請柬收回去吧。宋某幼承庭訓,隻知讀書治學,以才德飾身,不收敢這樣貴重的灑金帖子,更不敢參加一等堆金砌銀、盛張女樂的奢華聚會,隻得辜負徐公子的美意了。”

徐珵這回連麵子都掛不住了,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宋時淡淡反問他:“徐君辦了這樣的宴會邀我參加,我不過直言辭謝,能有什麼意思?難道徐君這請柬上寫的,不是在一片方磚也足值千錢的蘇州園林中興辦此會?不是設下珍羞佳肴以奉賓客?不是有名伎侍宴佐酒?”

徐珵道:“正是,我蘇州不比外地,既要辦講學會,自然要精誠竭力,色色周到,教遠來的賓客朋友儘歡。”

宋時微微一笑,照著最紮心的方向說:“若是才子文人的詩會,這樣辦也就罷了,飲酒挾妓自是風流才子的本性,人家見了也隻有稱羨的。可你要辦講學會,辯的是天理人欲,怎麼也辦成這樣的?朱子曾言:飲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

“在寸土寸金的園林中,吃著山珍海味,擁著媛女妖童,而後講如何明天理,去人欲?你腳下所踏、杯中飲食、懷中所擁無一不是人欲,何敢說自己講的是真正的天理?”

徐珵背後冷汗涔涔而落,舌尖發木,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剩下一個念頭在心中縈繞——錯了,他們竟弄錯方向了!

他們當日為了壓倒宋時辦的這場講學大會,特地借名園、邀名妓、籌措數百金備辦宴飲,看似處處都壓在福建大會之上,但從根本上卻偏離了講學的主題。

若到講學那天,天下才子聚合蘇州,台上講著“去人欲”,台下卻觥籌交錯、衣香鬢影,將是怎樣荒謬的情景?會上就一定點沒有第二個會像宋時這樣看出問題的人?

隻要有人提出這點,他們蘇州講學大會的名聲就壞了,蘇州儒士定要落下個“講學不及福建”的名聲……他們豈不是千古罪人!

正自悔恨,又聽宋時在他耳邊鏗鏘有力地說:“我武平縣難道就缺有識有力的名士,辦不出豪奢的講學會麼?自然不是!我們不是為了彰顯材力、氣派而辦這大會,而是為了讓更多學子聽到名家講學,為使有真才實學的儒士能將自家學說傳遞給更多學生!”

“我也能借來名園、也能召官妓陪酒,也能備辦一席四十道菜的大宴,可這於治學究竟有何益處?不如簡簡單單一座石台,台上先生、台下學生。上可觀日月星辰,下可見山川草木,放眼四望又見百姓耕織漁牧……何處不是天理?”

他的聲音沉靜溫雅,用詞亦不淩厲,卻如同當頭棒喝,猛地打醒了徐珵:“徐君,名教中自有樂地,何須求諸外物?”

徐珵猛地閉上眼,擠出流到眼裡的苦汗,深呼吸了幾次,又睜開紅紅的眼,歎道:“多謝宋兄指點。方才是徐珵無禮,請宋兄受我一禮。不過我還是要走——既蒙宋兄點出錯處,我得儘快回蘇州勸阻眾人。”

他拿回請柬,唰唰唰撕成碎片,慚愧地說:“我竟還想以此帖驕人,卻不知這文章正是我自己才德不足的名證。今日之事,請桓大人和宋兄萬勿說與他人,我自己丟臉無妨,隻是不該連累蘇州才子之名……”

放心,你連累不著,後世說起蘇州才子就沒有過你的名字,都是指你外孫和他的小夥伴們呢。

宋時有些刻薄的想著,不過看在他生了個好外孫的份上,還是點了點頭說:“徐兄放心,桓大人與我都不是那等背後論人是非的人。”

背後不光議論人,還聯合同伴要打壓人的徐才子心頭又中了一箭,灰溜溜地離開了汀州。

他走後,桓淩倒是才思勃發,寫了一篇論辦講學會時為何宜儉不宜豐、宜靜不宜亂、宜古不宜時的文章。裡麵沒提半個“蘇”字,隻是有條有理地講述辦大會的方針,以及如何擇地點、延明師、結良朋,將大會辦成個上下一心、學風濃厚的專業學術會議。

他的文章自然不輸於人,一筆渾厚寬博的顏體字與徐珵弱不勝衣的褚體各擅勝場,當年在京裡寫出文章也是叫人到處傳抄的。如今又有王妃嫡兄兼通判的身份加持,寫的還是如何辦講學大會的要訣,傳抄的人自然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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