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試是在奉天殿舉行。
四更起, 丙子科宋時榜的考生便被陸陸續續通過搜檢進到殿內。有當值的小內侍引著他們依次序入座, 還給倒些熱水, 沒吃早飯的考生就能趁此工夫就著熱水吃上些乾糧點心之類。
宋家是保定人, 老家產驢肉, 早上帶的就是蒸餅夾醬驢肉。蒸餅滴油不沾, 不怕臟手,裡麵夾著整片厚實的驢肉,吃著也不掉渣。一頓早點吃完了, 桌麵和手上還都乾乾淨淨, 稍用帕子沾水擦擦就行, 不用像那些吃酥餅、鬆糕的一樣滿桌撣渣,更不會油了卷子。
監試官進殿巡視時,他便已將考案收拾得乾乾淨淨, 擺上用慣的筆墨紙硯,閉目養神, 等待黎明放卷。
兩位監試的禦史進了場,打眼就見著他闔眼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 鵠峙鸞停,俊秀絕倫,深青的儒袍更襯得他膚色如玉, 在這一殿中試舉子中尤為出眾。
考生中其實不乏俊秀少年、海內名士, 但入場後多少都露出幾分緊張敬畏之色, 絕沒有一個像他這樣平和鬆弛的——
就好像他不是頭一次進到森嚴的宮中,而是曾出入多少回宮廷似的。
兩位監察禦史巡了一遍場, 在殿外感歎:“怪道桓給事中成日介說他師弟怎麼好,不看文章,這相貌氣度已壓過眾人了。”
“可不是。我當年不說殿試時,就是剛入監察院那幾個月裡,每次上朝也都覺著緊張,過了好一陣子才能放鬆。這考生倒像是走熟了這奉天殿似的,全無第一次入宮的敬畏和新奇。”
似這等氣度,隻怕三國時的名士管寧也難比他了。
管寧還隻是不去看乘軒冕的高官,這學生卻是進了宮都不肯東看西看,隻管修己靜心,難怪能連中兩元,小小年紀就辦起了彙集一省名士的講學大會。
黎明時掌卷官進來發卷,兩位禦史特地還給那幾位翰林院檢討指了宋時一下:“見榮華不羨、入宮禁不驚,非常人也。”
宋時自是不知道考官們誇他有氣度,若知道了說不定還得臉紅一下——
他那也不是氣度,而是他打大一暑假就私下乾黑導遊,靠帶人遊故宮蹭玩。他連龍床、龍椅都看過不知多少回,這外廷的大殿遊得更多,還真是沒法兒從心底生出敬畏感。
因為故宮逛多了,所以能從容坐在殿裡應試,因為從容,所以被幾位監試官、掌卷官盯著也不覺緊張。幾位考官越發覺得他有器量,連巡場的幾位禦林軍都指揮使、指揮同知和僉事們也不禁跟著看了他一眼,暗讚幾聲風流少年。
——長得好看,身姿也漂亮,怪道曾叫四輔桓家定作孫女婿!
這些指揮使、同知、僉事們對京師上下高官顯宦的陰私更為清楚,知道宋時不光是個會元,更是曾跟周王妃訂婚多年的前未婚夫,不免要要腹誹幾句——放著這樣好的一個女婿不要,還不就是為了攀附皇家富貴?
隻不過桓閣老身居高位,孫女已然入宮,退婚之事又做得不算出格,彆人看在天家的麵子上不公然議論而已。
不久時近黎明,該放卷了,諸官員各歸各位,隻有幾位掌卷官繞場放卷。大殿內一片肅然,隻能聽到翻卷子的沙沙聲,眾生都低頭讀卷,不久後便有才思敏捷的提起筆來打草稿。
宋時自然在才思敏捷的那批裡。
他動手早,不光是寫論文寫多了,不過腦子都能下筆,更因為這科還教他師兄猜中了題目,正是考兵策!
去年六月,韃靼汗王帖木兒率軍襲擾邊城,從雁門關長驅直入,大肆搶掠邊關州縣,兵燹所到處無數百姓流亡……
今年桓淩回到都察院,就曾細細了解過韃靼犯邊之事的始末,還遞了一封備虜要務的折子,請朝廷慎選知兵事的武將駐邊,重修邊城以禦寇虜,補齊邊軍的俸祿、甲胄、兵器,戶部多撥錢糧以備掉動內地客兵支援邊城……
這一本奏章上去,當下便得了天子批複,命選拔能戰的舊將戍守邊城,又下詔稱要為朝廷百姓作表率,令後宮一體儉省用度,不必再要國庫給內庫添錢。
今年殿試考題,自然也是由這場兵事而來,問的便是如何治國靖邊:
皇帝製曰:朕皇祖高皇帝以武功定天下,即位之始,思欲偃武修文,以德化天下……夫何連歲以來北虜寇疆,如入無人之地……朕聞帝王之道,在守四夷,今朕欲求長治久安之術——
這道題正合桓小師兄押的第一道題中心一致!
內則務本重農,外則治兵修備,才能令國家長治久安!
雖然不能全盤默寫之前的模擬題,但把一些呼應題麵的地方稍作修改,就能改一篇符合題意的考場論……策問。
宋時鋪開稿紙,先寫下標準開頭:“臣對:臣聞人君之治天下也,必安攘兼舉而後可以成天下之至治。”
治國須內修外攘,在內重本務農,以實國庫,以安天下百姓,在外屯兵備武,禦敵國門,以保家國平安。
先提綱挈領提出總論,之後卻不能立刻分析論證,而要先在文中讚頌當今之治,答謝天子給他們這個進宮殿試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