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日一早, 呂閣老等人便托著六部九卿公推的十二份佳卷送到了天子麵前。
雖說拿到禦前的卷子不少, 但其擺位也是有講究的, 四位閣老挑出的三甲卷放在首列, 剩下的作備選——
前朝就有因考生名字不好、原卷字跡不好、卷中內容不得上意、或天子擔憂殿試中有人作弊等緣故而從二甲中另挑人補上的。後來內閣便留下定例, 將二甲最優的卷子一並送入文華殿, 若他們定下的一甲三人不合聖心,立刻就可從餘卷中挑出補上。
桓閣老看著放在上首的卷子心裡就發疼,隻盼著天子瞧不上宋時這篇策問——瞧不上這個人是不可能了, 畢竟他考中會元後天子曾親口問過他是不是會印書的宋時, 還要他為諸王印書。
但若他的卷子寫得不合上意呢?
譬如這個放棄固守主動出擊之論, 他們大鄭人擅長守城而不擅馬戰,若棄己之長而擊人之長,難免在出戰時受損不是?還有從河南運糧支援邊關這段, 依陛下這些年扣著周王的親事找國庫要銀子的行事看來,說不定會嫌棄這調配法有損國庫收入?
不是他一定盼著宋時不好, 隻要他能考在二甲三甲,淹沒在這三百零五名進士裡便夠了。畢竟會試成績不如最後這殿試的要緊, 就是得了會元也容易叫人忘記。而每三年都有三百餘名新進士湧入朝中,過上幾科,一個前科進士也就漸歸於寂, 他家令孫女退親入宮、攀附皇家之事自然就無人提起了。
可疑似宋時的卷子被首輔擺到最上頭……這一科就可能叫作“宋時榜”了。
被他家退婚的宋時越出色, 他們桓家這名聲自然越差。就算他自己拋得下老臉, 他孫女將來就不怕被人指指戳戳?
他滿腹愁事卻無人可訴,說出去還要怕人背地裡笑他, 隻能暗地裡責怪馬尚書——他怎麼不揀彆人,偏偏揀了他外孫媳婦的前未婚夫的卷子,還將它誇上天呢?
他偏又是兵部尚書,論兵食策,還有誰比他更有權威的?若非他如此大力誇這策問,說不得呂首輔便把這卷子落到二甲了!
然而他心裡再埋怨也沒用,呂首輔已拿起了那份卷子進讀。
“臣對:臣聞臣聞人君之治天下也,必安攘兼舉……”低沉有力、微帶江西口音的聲音回蕩在殿中,將文中所上的內修外攘之策一一念來。
天子聽到選任宿將、修整兵備時還不怎地,但聽到據城待戰不如出城接戰一段,尤其是避敵、擾敵、擊敵、追亡之策時,眼中頓時放出光彩。待這一卷讀罷,他的指尖在桌上輕敲了幾下,歎了一聲:“是真知兵之人。這一卷,先生們可謂得人了。”
天子這一言,重重地擊碎了桓閣老最後的期盼。
他隻能暗暗希望後麵還有更得聖心的卷子,然而三甲卷讀罷,天子便直接擺了手:“這一科先生輩選得得當,後麵的便不必再讀了,便叫拆了彌封,送去廊下填榜吧。”
呂閣老領著四位首輔躬身謝恩,當場拆了彌封,念出榜首三人姓名籍貫:“一甲第一名,北直隸保定府清苑縣宋時;一甲第二名,山東省臨朐縣馬愉;一甲第三名,福建省龍溪縣謝璉。”
竟然是宋時!
果然是宋時!
眾人想的一樣,心裡的感受卻不一樣。彆人多覺得他已連中兩元,才名在外,又得過聖上誇過他印書之法,這回狀元也不在意外。而桓侍郎卻是早認出了他的卷子,想壓低名次而不能動手,最終眼睜睜地看著他——
不止!他還親手寫了“皆宜措諸行事”“安攘大計而蔚然自著”“可稱為俊傑”之語,親手將他送到了狀元之位上。
三甲已定,剩下的卷子便要拿去側殿加緊拆封填榜,製傳臚帖子,由禮部官員將中試舉子召入禮部演禮。三月十九日一早,本科“宋時榜”的中試舉子就要上朝陛見,傳製唱名,從此才算真正成了進士。
貢士們都到國子監領了新製的藍袍烏紗進士服,在榜首宋時的帶領下站到皇極殿北側,依考試名次列班站好。
文武百官都依次序在殿裡站班,都察院諸官自然也都在其中。宋時進殿後還拿眼角餘光找了找他師兄,不過這麼莊嚴的場所,他也不敢找得太明顯,好在給事中站在最前頭,除了閣老、部堂諸官就是他們。
桓小師兄雖是新近升上去的,位置也極醒目,他沒找幾下便找著了人,抬眼看去,卻見他師兄正光明正大地看著他——
滿朝文武都正看著他們這些新舉子,桓淩這舉動也不太引人注目。宋時收斂目光,垂目看向腳尖前那塊金磚,嘴角卻微微往上挑起,露出一個坦蕩的自信的笑容。
春風得意的狀元郎,自該有這樣的笑容。
主持會試的張次輔看著這位得意門生,真是怎麼看怎麼愛,隻恨不能立刻叫他上來見座師,隔著一位的桓四輔卻看不下去他這笑容,也看不下去孫子那不分內外、一心向著他的模樣,將臉轉向了禦座方向。
大殿東側已設下長案,今科殿試的皇榜便在案上——外人還不知道名次如何,他們這些舉子其實已先知道了,甚至還演了半日的禮,就為在禦前順順當當地完成這場大典。
雖是已經在禮部演習過,但今日殿上有文武百官侍班,擺了全副禦駕鹵簿,還能親見禦顏,不少人已緊張得臉上失色,汗水淋漓了。
宋時也有種穿到古裝劇的感覺,仿佛下一秒就要有個太監揮著淨鞭連抽三下,然後朝他們高喊一聲:“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