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黑, 桓淩起來多點了幾根蠟燭, 照得滿屋明亮如白晝, 燭光直透到院外, 在地上照出雕花木窗深濃的影子。然而院裡卻沒點什麼燈, 遠一點的地方燭光照不到, 便延深入一片深濃的黑暗中。
這個家的前程也是一樣,隻有桓淩這一點燭光照到的地方稍有明光,再遠一點都是漫天黑暗。
桓淩心中多麼悔恨當初沒勸住祖父和妹妹, 桓閣老就隻有更加心痛和悔恨。他孫兒至少還能問心無愧, 而他甚至不敢捫心自問。當初嫁孫女時一心想著“嫁少年才子, 何如嫁少年皇子”,如今由外人之口說出來,便如那掩耳盜鈴的人給人當場捉住, 扯下了耳中棉花,才知道自己昔日夤緣攀附、賣孫求權之行何等顯眼, 在彆人眼中多麼愚蠢可笑。
他此時卻連笑都笑不出來,隻能將滿腔苦水往腹中咽, 坐在早已收拾過一遍,珍玩擺件早都收拾起來的堂上問道:“宋大人出來了麼?你們到淩哥兒院外守著,他出來了便帶他、不, 請他到我這裡來。”
他孫兒早跟他說宋時人品好, 他總不肯信, 一味以己度人,疑心彆人是看上他閣老家的權勢;可如今他一朝失勢, 滿朝親交後輩有幾個敢來看他的?
倒是這個和他家因婚事舊有冤仇,又為給桓淩送尺而受過他冷待的少年人不計前嫌而來。
他也不敢把自家孫兒比作龍陽君、周小史、韓子高那等絕色佳人,能讓人為他的美色顛倒,不計前程。宋時這時候還主動來看他們,可見的確是隻記恩情,不問利害……
果然跟他不同。
桓閣老悵然起身,整理衣裳,走到門外親自迎接被家人領進來的宋時,當麵說了句“謝”。
謝他此時還能來看他們,謝他當初不計較退婚之事,謝他前日舍著自家名譽前程在朝上替他們祖孫辯解,謝他……
他做祖父的,先替孫子謝過他一片衷情,求他往後也能多照顧自家孫兒,莫因婚姻事輕易拋棄了他。
桓老先生感歎道:“我那孫兒性子隨我,執拗的很,有時不通人情,唯獨對宋大人你一往情深可鑒日月。舊日之事都是老夫的過錯,幸好有桓淩阻攔,還不至於釀成大禍,憑你要恨要罵,老夫都願承擔,但我這不肖的孫兒……”
他抬眼看了孫兒的院落一眼,朝著宋時拱起了雙手:“宋大人三魁天下,古今罕有,往後前程必然也春風得意,我這不肖的孫兒便托付給你了。”
宋時卻不能受老人的大禮,連忙上前托住他的胳膊,一手按在他背上,硬生重把桓老大人的背給按挺起來,連拖帶抱地把他送回椅子上,按穩上了,才拱手答道:“老先生放心,我不是那等始亂終棄的人,我家也不求攀附哪個權貴。實不相瞞,桓淩早進了我家宗祠,拜過祖宗,已經是我的人了。”
他說得無比誠懇,全合了桓閣老的意思,卻不知為什麼,桓閣老心裡更覺酸澀,比元娘嫁入宮中前還難受。
宋時也沒個透視眼,不知他心裡正泛著酸。為了安老人的心,讓他無牽無掛地離京,還當場叫了聲“祖父”,說道:“我爹娘兄嫂也都認了這場婚事,往後我會好生照顧桓小師兄,不教祖父在家鄉擔心。”
桓家姻祖父震驚地說了句:“你、你家……”
宋時想起自家父母開明的反應,再比比桓淩當朝出櫃後還想把他關回櫃裡的桓閣老,不由得有些自豪,微笑點頭。他還想了想正式見親家祖父要不要敬個茶,又想起茶是嫂子們進門時遞的,那隻手牢牢收在了袖子裡。
認罷了親,正要告辭,背後卻有寒風吹來,一道腳步聲隨風吹來,落到他身邊才停下。
桓淩就在他身邊與他並肩而立,同樣誠摯地安慰祖父:“祖父放心,桓家嶽……伯父伯母與兄嫂們都是開通的人,如今已肯將我當當自家兒郎看待了。”
這兩人正如書中所說的蘭庭玉樹,站在一起相互映襯著反而更賞心悅目,左看右看都挑不出一絲毛病。
然而這相襯的形狀卻看得桓閣老眼酸心酸,看見不如不見。但他畢竟是做過閣老的人,撐也要撐起胸懷,既然肯低下頭承認舊惡,此時看著孫兒與宋時並肩而立也要說一聲:“往後我家在京裡無人,我這孫兒就托付宋大人了。”
孫兒還有個可信的宋時托付,孫女嫁在皇家,將來就隻能憑造化了。
桓閣老一夜未眠,給孫女寫了封長信,告訴她祖父以後無力再關照她,讓她以後行事謹慎,多順著周王的意思,有不懂處也可詢問兄長……
轉天一早他便叫兒媳遞牌子,將信遞進宮裡,回頭便召集子弟,主持分家。
他與長子一家都要回老家,但桓淩還能在京中任職,父母也都葬在京裡,分了家兩邊祭祠還更方便。他便做主將桓淩父母的神主牌位留下,並拿出兩疊帳房整理行裝時抄的單子,對兒孫們說:“趁我還在,便將長房與二房分開罷。京裡的宅子給淩哥兒,庫房裡的金銀玩器也都給淩哥兒,國子監大監外有一套房子給大哥兒,老家的產業你們與我同住,我百年後都是你們的。”
他雖然辭了官,威嚴猶在,要怎麼分家子弟們都不敢置喙。何況這次離京,除非將來周王有機會登基,他們隻怕難在回到京城,而若是周王將來做了大位,一套房子卻又不足計較了。
桓閣老將家產分好,大房的兒孫都趕出,隻留下桓淩一人,欲言又止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