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侄二人又和好如初。
棲遲攬著侄兒,他身上原本冰冰涼涼的,到這會兒才總算是有些熱乎氣了。
過了片刻,再低頭一瞧,這孩子竟然睡著了。
她既好笑又憐惜,這一路人疲馬乏的,剛才他又受了一驚,不累才怪了。
休整妥當,複又上路。
新露掀了門簾要進來,瞧見這幕,抿唇忍了笑,又退出去了。
她就知道,他們家主是最心軟的了。
北疆廣袤,雄關漫道,號稱八府十四州。
好不容易就要到地方,不想遇上這一番耽擱。再啟程,趕到城下已是暮色四合,城門早早就閉上了。
外麵有些吵鬨,將李硯給吵醒了,他揉著眼睛坐起來,一時分不清身在何處,訥訥問:“怎麼了?”
車外坐著的新露將門簾掖緊了些,小聲道:“世子莫出聲,在外行走還是要小心為上。”
棲遲揭簾看了一眼,城門下的雪地裡聚著不少人,大多穿得單薄,在漸漸暗下的天光裡像是一道道飄忽的影子。
“沒什麼,隻是些流民罷了,並非什麼惡徒。”
李硯好奇:“什麼叫流民?”
“從彆的地方過來的,要流入這北地的八府十四州裡,自然就叫流民。”
李硯咋舌:“這裡天寒地凍的,還有人願意過來,想必這裡一定是治理的不錯了。”
棲遲道:“治理好不好不清楚,我隻知道這裡常年征兵,流民來這裡可以墾荒種地,也可以混口當兵飯吃,何苦不來?”
李硯好學好問,聽了什麼都能記下來,心裡更加佩服姑姑,難怪父王還在時總說她四處走動,閱曆不輸男子,這些事情不親眼出去瞧一瞧,又如何能清楚。
“北地的事情果真與光州不同,”他邊回想著學到的知識,邊說道:“我記得這裡應當是歸安北都護府管的。”
話陡然一頓。
安北都護府。
怎麼覺得那麼熟悉呢?
“啊!”他想到什麼,猛一驚,轉頭看著姑姑。
棲遲聽到他說安北都護府的時候就猜他會有這個反應,一點也不意外。
李硯見她不說話,想岔了,又勾起一些傷懷:“都是我拖累了姑姑,叫姑姑成婚後還要留在光州。”
“莫說癡話,大人的事,你不懂。”
雖說她對那位夫君沒什麼了解,但他著實算得上大度,至少這麼久也沒有發過話要她過去都護府裡,逢年過節還會派人送些東西去光州,說兩句忙碌無法脫身而至的客氣話。
反倒是她,向來表示得很少,關心的隻有侄子。
他在北,她在南,相安無事,互不乾擾。
這種夫妻也算是這天底下的獨一對了,如何能叫他一個孩子懂?
有時候連她自己都不太懂。
新露在外問:“家主,是否找城頭的將士通融一下?”
棲遲想了想,也不是不可,隻是頗為麻煩。儘管他們有身份,但沒什麼急切的事由,容易落下話柄。何況城門一開,萬一這些流民也跟著一起擠入,出了什麼岔子她也要負責。
最後發話道:“轉道,去客舍。”
城外有旅舍供往來行人落腳,是為客舍。
一行車馬到了地方,天完全黑透了。
主家是女子,也不能叫小世子去拋頭露麵,新露便叫車夫進店裡去安排。
車夫也是冷壞了,扔了馬鞭就小跑著進了門,不多時,又跑回來,跟新露說:店家放話說客住滿了,容不下他們這許多人。
新露搓著手嗬著氣,冷得哆嗦,正準備著要進去喝口熱湯呢,聞言頓時急了,連忙鑽入車內回話。
李硯已醒徹底了,忍不住嘀咕:“怎麼會呢,我們一路行來也沒瞧見多少人,一間城外的客舍如何就住滿了?”
棲遲撫一下他的頭,“說的很對。”一麵吩咐新露:“取我的帷帽來。”
新露一怔:“家主要親自去安排嗎?”
“嗯。”
帷帽在後方馬車拉著的行李中,新露去麻利地取了來,伺候棲遲戴上,又給李硯將大氅攏緊了。
外麵車夫已經打起簾子,放好墩子。
院牆上挑出兩盞燈火,雪擁舍門,瓦下懸著三尺冰淩。
棲遲牽著李硯進了門。
正如他所言,沒見有幾個人,她迅速一掃,那一間廳堂連著後方的灶間,也不見有什麼煙火氣傳出來。
“如何勞動夫人親自過問,真是罪過罪過……”
櫃上的那位已被車夫引了來,一見棲遲衣著綾紗錦緞,帷帽垂紗下若隱若現的烏發如雲,肯定不是什麼尋常人家的女子,再看她身旁還跟著個金冠玉麵的小郎君,更有數了,嘴巴很乖巧,拱手見禮。
“聽聞客滿了?”棲遲問。
“也不是滿了,”櫃上的支支吾吾:“隻是這冬日裡天氣不好,流民又多,不敢胡亂做生意。”
倒也無可厚非。
棲遲伸手入袖,拿出樣東西遞給新露,示意她給櫃上的看。
新露將東西送過去,櫃上的接了,貼著眼細細端詳。
那是塊雕成魚形的青玉,除了成色好之外,倒沒什麼特彆之處。
然而那櫃上的看了後卻變了臉色,忙不迭將東西還給新露,再看棲遲時恭恭敬敬:“有眼不識泰山,夫人莫怪,這便安排,宿飲俱全。”說完匆忙往後方招呼人手去了。
新露吐了口氣,舒服了,轉頭出去將人都叫了下來,拴馬卸車,忙忙碌碌。
李硯瞧得詫異,悄悄地問:“姑姑剛才給他看的是什麼?”
棲遲將玉納回袖中,食指掩一下唇,道:“是個信物,這客舍算起來,是在我名下的。”
“什麼?”李硯愣了。
新露正好過來,聽得這句,心情一好,便想打趣,剛要叫世子,想起這裡不便,改了口:“郎君當家主以前四處行走是去玩兒的不成?”
李硯很快回味過來,不可思議地看著姑姑,嘴巴張了張,瞥見那櫃上的又領著人到了,要帶他們去客房,隻好把一肚子話先忍回去了。
其他人忙著備飯燒水,他們姑侄倆先進房內休息。
進了門,棲遲剛摘下帷帽,李硯就扯住了她的衣袖,湊過來,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嘴巴一開一合,簡直是用氣息在說話:“姑姑,行商可是下等人才做的事呀。”
棲遲存心逗他,也學他語氣,將聲音壓得低低的:“是呀,可如何是好呢?”
李硯低著頭,腳底蹭來蹭去,不做聲。
棲遲起初以為他在糾結,仔細一看,發現他嘴角牽著竟是在笑,反而奇怪了:“你笑什麼?”
李硯抬頭看看她:“我笑果真是我親姑姑,連暗中經商的事也敢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