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硯落後一步,正被大隊人馬護送著,走在返回北地的路上。
到了此時,他的腦中還反反複複回想著那日的情形。
那一日,他們不過在殿中待了三刻不到的功夫。
當彆處的禁軍趕來支援被奪的宮門時,忽而得到命令,又悉數撤去。
安北都護府的人馬也全數退出宮外,如同從未出現過。
而寢殿裡,最終,一道明黃的聖旨被崔明度雙手接過,封入繡著金線的錦袋中,收藏起來。
情形已擺在眼前,是要一致對外,還是要在這都城宮廷裡自相消耗。
帝王最終選擇的,仍是皇權和江山。
一切似已決斷清楚,隻在最後,帝王忽然發話,要李硯單獨留下說話。
伏廷看了他一眼,輕微地點了個頭,示意他鎮定,才退出門去。
李硯跪在那裡,聽見帝王蒼老的聲音問:“想必你過去一直都在惦記著光王爵吧,如今比起當初,可算是一步登天了,你作何所想?”
李硯不知這是考驗還是質問,垂著頭,一幅恭謹乖巧的模樣:“回陛下,我自幼長在光王府,從小就知道將來要繼承光王爵,恢複王府榮光,這是我心中所想,確實一直惦記著光王爵。但我從未惦記過帝位,因為這從不是我該惦記的東西,是故如今無所想。”
帝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那你就沒話要與朕說了?”
“有,”李硯以頭點地,安靜了一瞬才道:“我想求陛下賜我丹書鐵券。”
丹書鐵券向來是隻賜給功臣的天恩,可以免死。
帝王拉開垂帳看著他:“你倒是夠聰明,還知道求一道護身符,難道是要防著朕解決了自己立的儲君?”
“不敢。”李硯隻恭敬地跪著。
雖然如今帝王鬆口給了他做儲君的機會,但一次次的瀕臨死地,他不得不多一份防範之心。過去那陣子提心吊膽、命懸一線,尤其是身邊人也為他卷入其中,這種滋味,再不想經曆一遍。
帝王一陣猛咳,喘息陣陣:“當初曾聽邕王世子說過你膽小如鼠,就連遭人欺負也不敢還手,卻原來隻是忍著的了。”
李硯不說話,默默揪緊衣擺。
當初忍耐是不想給姑姑添麻煩,如今又何嘗不是忍耐。可是忍耐著並不代表忘記了,隻不過是因為沒到時候。
他抬起頭,朝床榻那裡看了一眼。
那道蒼老的身影映在他眼裡,如風中殘燭。
縱然不甘,仍有光輝,隻是終是抵不過風來急催了。
……
當日,李硯退出寢殿後,伏廷離去前入殿再請:接下來勢必會與突厥交手,請聖人派遣儲君於前線督軍。
帝王咳中夾著冷笑,最終隻是擺了擺手,準了這個要求。
誰都看得出來這是他不放心李硯安危,想以這個理由將李硯帶出長安。
於是李硯得以返回北地。
風刮過臉上,越來越有寒刃割過的麻木感,他掖了掖衣領,收回了思緒,往前方看:“進北地了。”
旁邊伏廷的一名近衛及時告訴他:“是,大都護傳訊過來,已與夫人在前方城中等著了。”
李硯往後方看了一眼,後麵馬上坐著的是崔明度。
他說:“河洛侯不必送了,已入北地地界了。”
崔明度從長安一路伴隨他至洛陽,又自洛陽領了崔氏的隨從護送他至此地,是因為明白如今彼此已是一線共榮的關係,聽了這話隻是溫和地笑笑:“既已到了這裡,還是見過大都護和縣……郡主再走吧。”
※
伏廷自瀚海府接了棲遲後,就趕往與中原交界的豐平城來等候李硯。
城頭上,棲遲站在那裡,衣裙曳地,戴著帷帽,如一株城頭扶柳,隔著帽紗看著遠處。
頭頂日光西移一寸,才看見了遠處浩浩蕩蕩過來的隊伍。
隊伍當中領頭的就是李硯,錦袍加身,似有所感,突然就仰著頭朝城頭上看了過來。
棲遲看他像是瘦了一些,一時百感交集,揭開帽紗,衝他笑了笑。
李硯離得遠遠的,應是看見了,也回了一笑,像是要叫她放心,隻是看不太清楚。
棲遲目光轉到他身後,才看見崔明度也在,放下帽紗,走下城頭。
伏廷正在下麵等著,早已看到了城外過來的李硯和崔明度。
原本他們並沒有在此多停留的打算,隻打算接了李硯便走,現在看來,是必然要停留一下的了。
當地的城守正在旁殷切詢問:“大都護,可容下官招待?”
“隻一日,明日就走。”他說。
一日都已過去大半,實際上也就隻剩幾個時辰了。城守匆忙領著下屬去辦。
棲遲正好走過來,看著他:“你急著趕回來,是不是因為突厥?”
伏廷點頭,沒有多說,牽了馬,示意她上去。
棲遲看了一眼即將入城的隊伍,踩蹬上了馬。
迎接的人已安排好,她隻要知道李硯安然無恙便放心了。
伏廷跟著上去,如來時一樣,擁著她同乘,先行趕往當地官署。
……
官署後麵的院落是特地安排給大都護與夫人一行入住的落腳處。
先是大都護和夫人,接著又是皇儲,城守不得不招待得儘心,將自己府邸裡得力的仆從婢女都打發了過來,裡裡外外都是伺候的人。
半個時辰後,李硯入了官署,立即就被迎去了前廳,那裡早已備好了宴席為他接風洗塵。
伏廷也早一步等在廳中了。
李硯先走到他跟前:“姑父,都中已經安穩,可以放心。”
“嗯。”伏廷離去前就已經將能做的都做了,甚至連對那些竄逃的單於都護府人馬,都派人去協助追捕了回來,對此他倒是不擔心。
對於如何穩定都中那群人,世家出身的崔明度更明白如何做。
想到此處,他轉頭看了一眼,剛剛隨李硯進來的崔明度卻已不見蹤影。
……
棲遲沒有去宴席上,隨伏廷到了這地方後就一直在後院中待著。
傍晚時分,曹玉林將好動的占兒抱去交給乳母,回頭在屋中找到她:“嫂嫂,下麵官員的家眷都來了,要恭賀嫂嫂。”
棲遲說:“讓他們恭賀阿硯就好了,我有什麼好恭賀的。”
“嫂嫂如今也升至郡主了,自然值得恭賀。”
話雖如此,曹玉林想起在瀚海府的城門外,那跟隨伏廷過來的宮中內侍當場宣布冊封她為郡主時,也沒見她臉上有多欣喜。
當時她從車內和伏廷一同出來,眼似乎還是紅的,一隻手藏在袖中,但分明與伏廷的手緊緊纏在一處,彆人沒看見,曹玉林離得近,卻是看清楚了。
大約對她而言,從未想過自己有什麼是應該得到的。
棲遲有些心不在焉,是因為還在想著伏廷說的話,隨意點了個頭說:“那便去受個賀就回來。”
說著理了理鬢發,出了屋門。
兩個婢女在外等候,一路引著她去了後院花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