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巢也懂點,他說:“北魏拓跋氏的漢姓不就是石嗎?這家祖上該是胡人。”
是不是胡人他倆不知道,這家漢化得很厲害是真,高長鬆才進懷德坊,就見店門口掛滿了白幡,原來竟是開酒肆的。
高長鬆打開慧眼,“咦”了一聲,葛巢也若有所感,隻覺一陣陰風刮過,他問高長鬆:“你可見著什麼了?”
高長鬆眼中之景很難用言語來形容,若是有密集恐懼症的,看後恐怕會大叫著跑走,他起先虛眼看白幡,遠看著,隻覺得那白幡不夠白,大片的白布上似滴幾滴墨點,白的白,黑的黑,真挺明顯。
走近看卻見那黑點流動,原來是一粒粒小蟲子,密密麻麻的,在白幡上爬,他們的殼棕紅近於黑,看其蠕動的模樣,隻覺得惡心。
高長鬆本想“yue”,待關上慧眼又什麼都看不到了,這才明白此蟲不是人人能見得的,他將眼前所見之景都跟葛巢說了,葛巢若有所思道:“莫非是蠹蟲?”
蠹蟲本意為咬蝕器物的小蟲,又有人將奸臣稱為國之蠹蟲,葛巢說的卻是另一種,惡念叢生則生蠹,再和滿的積善之家,一旦人有惡念卻不挾製,那滿屋的道德金光都會被蠹蟲所侵蝕,最後自內部而潰。
商賈之家生蠹蟲,往往是衰敗之始。
高長鬆聽後,想起烏思藏的蕭氏女,不由唏噓,隻覺這世上的惡事都大同小異,左右不過一個貪字,就不知這家是否如此了。
*
進屋後,隻聽耳邊傳來嗚嗚的哭聲,並非嗚咽,而是哭天搶地的嘶吼,很有隻打雷不下雨的味道。
棺柩停在北堂後,正麵隻見白帷幕搭成的篷,中間書一個大“奠”字,以木框裱了掛在白布蓬正中,左右以繩結豎起白布,又掛一對對聯,左書“慈竹臨風空有影”,右書“晚萱經雨不留芳”。高長鬆以他度過縣學的知識解讀,這走的應該是位挺年輕的母親。
葛巢已經去了解情況了,這家主人一件靈寶派的道士來了,委實鬆了口氣,看他急切的模樣,恨不得立刻開始作法。
葛巢卻不急,他先給師弟們使眼色,讓他們布置壇場,自己則去探口風,高長鬆耳朵豎得老高,聽見隻言片語。
“……可否超度了?”
“你怎知是她亡魂作祟雲雲。”
一會兒又見做主的中年男子跳腳,言辭越發激動起來了。
高長鬆想想,乾脆跟在師弟身後混,打進門後他的慧眼就沒關過,眼下四下裡打量,竟然連一處落腳點都找不到,越往裡去,蠹蟲就越多,像是從牆縫裡爬出來似的。
高長鬆心中大喊:這都是什麼啊!
一腳下去踩死一片蟲很惡心的好嗎?
看這異像,他就不敢一個人往後院走了,想這裡蠹蟲如此之多,那棺柩還能看?莫不是要被蠹蟲淹沒了?
誰知沒過兩分鐘,葛巢就來找他了,招呼他一同到後院看看。
一時間,高長鬆腦中又劃過《聊齋誌異》裡的內容,想那對人連吹氣的女屍,差點就“嚶”的一聲哭出來了。
真的好怕怕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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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後院之景卻跟高長鬆想得不同,他這回不咦了,隻看那棺柩,在被蠹蟲塞滿的廳堂中,棺柩泛著淡淡的金光,周圍一圈都是乾淨的,那些小蟲子,像怕棺材似的,似乎不肯靠近。
他將自己所見之物同葛巢說了,葛巢點頭道:“我就猜是這樣。”他跟高長鬆細細解釋,“這蠹蟲都是從活人心中生來的,他們十分弱小,如果有厲鬼,甚至經不住一口鬼氣就死翹翹了,若說蠹蟲有什麼特殊的,便是他們的繁殖力很頑強,就像人心中的惡念,生出了便很難掐滅,反而源源不斷地繁殖下去。”
“家中若有了蠹蟲,最後多會落得家破人亡的局麵,而這局麵是自找的,心中惡念不除,便很難消解。”
高長鬆了然:“惡人活著,死了的自然是好人,是這意思嗎?”
葛巢說:“大差不差吧。”
之後就是理所當然做陰法事,其實沒啥必要,這裡一點也看不出怨氣衝天的樣子,但這葛巢又沒必要跟主人家說,他也就不提了。
道士又不是聖人,他還是很愛憎分明的,這家主人明顯有問題,他才沒那麼好心去提醒呢。
高長鬆看了會兒齋醮儀式,等傍晚,第一日的陰事做得差不多了,部分道士準備收攤回家,剩下有些第二日接著做道場的不能走,就住在這了。
高長鬆是個觀摩的,自然要走,葛巢要留在這,便把他托付給一圓圓臉的師弟。這師弟跟高長鬆年紀差不多,生得一團和氣,葛巢說他叫韓適。
韓適看著脾氣不錯,跟高長鬆拱手,二人互相見禮了一番,結伴走回懷貞坊。
才出石雲氏家,高長鬆便左右看了一番,他才發現,左右鄰裡對他們家的葬禮還挺冷漠,在街上嗑瓜子對著酒肆門吐皮的大有人在。
他對這家情景略有些好奇,又很想知他們家的蠹蟲是如何來的,跟韓適說了聲後便去打聽。
因高長鬆身上穿了道士袍,領裡對他態度很不錯,還問他“可否看見了石雲氏的冤魂”。
高長鬆:“……並沒有。”
他搭話的大娘很熱情,嗓門比敲鑼鼓聲還大,嗑瓜子看熱鬨的就是她,抓著高長鬆的手絮叨半天:“你甭看我這樣,我是給石雲氏立小牌位的,去他們家上香我都覺得臟,石雲氏生前那麼乾淨的人,如何吃他們家的香火。”
語畢還冷笑一聲:“人還沒過頭七,就想著喊道士把人給超度了,摳得連濁酒都要摻水,還拿錢請道士,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趕著上讓人魂飛魄散呢。”
高長鬆:“……本派倒不會讓人魂飛魄散,都是超度走的。”
哎,有時是物理超度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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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大娘一番講解才知,這石氏酒肆,本來是仁善之家,為何酒肆能仁善,還要從他家的酒方說起。
他們家不僅賣市麵上常見的水酒、薄桃酒跟蜀中地區釀造的燒酒,還有味藥酒。
自古以來,醫跟酒便結下不解之緣,商殷時期就有“以百草之香,合而釀之”的鬯其酒,發展至唐代,孫思邈的《備急千金要方》中甚至有百八十種藥酒方子。
石雲氏家一開始是行醫的,他們有一治下部痔瘡方,很有名氣,這方子是藥酒,發展幾代之後,醫藥的傳承斷了,乾脆賣起酒來。
可能是出生醫藥之家,他們雖做酒肆,卻也很講義氣,周圍若有人家生病了,都會送個二兩藥酒,尤其是在隋朝破,大興城中兵荒馬亂時,他們收治了大量流民,幾乎淪成半個醫館,成了長安城內有名的仁善之家。
可場景不好,石雲氏家的男丁一個個得了急診撒手人寰,他們本就子嗣單薄,到最後竟隻剩下石雲氏一個寡嫂,腹中還有未出生的孩子。
這時來強占他家的是夫家過繼出去的弟弟,先夫在時,總覺得這內弟彆出去後過得不好,總要對他偏疼些,石雲氏留下的寡嫂也是個良善人,想本來他們家的方子就是夫家祖上留下的,此時讓內弟一起做營生,於情於理都沒什麼,於是不僅把人接到家中,還悉心教導他們如何釀酒。
接下來就是老套的鳩占鵲巢故事,高長鬆聽後,就覺的人的悲劇都大同小異,人善被人欺這話,也沒什麼錯的。
可換個想法,這石雲氏沒有怨氣衝天,也是好事了。好歹走的時候還很平靜,跟蕭氏女不一樣。
當然,也有可能是她太過善良,才沒怨氣的,那就更悲劇了。
*
高長鬆聽完後略有些唏噓,倒是韓適聽完還一團和氣,隻對大娘點點頭,高長鬆想這定是他做慣了陰法事,見過無數悲劇才會如此,更覺得修道之人見多識廣。
他一路走一邊跟韓適閒聊,因都是靈寶派的人,就說自己修的是什麼法,說到這韓適倒打開話匣子道:“我體質與眾師兄師弟不同,修的法也更特彆些。”
高長鬆才想問是什麼,就聽見了虛弱的喵叫聲。
“喵喵喵~好餓啊喵~”
高長鬆:!
韓適:!
動了,DNA動了。
高長鬆想這一聽就是烏雲的聲音,總不至於他一天就把袈裟送出去了吧,那不能夠啊,更有可能是……
“十二郎喵,我好餓喵,我想吃肉喵。”
高長鬆:果然!
他順著牆頭看去,隻見一團貓子盤在牆上,可憐兮兮地看著他,這團喵子身上竟還背了個包袱,裡麵定然是他帶跑的袈裟。
為托起袈裟,烏雲還把身型放大了一丟丟,眼下他像半隻小豹子那麼大。
高長鬆:好家夥,這是帶著家當來投奔了!
因烏雲的體積太過龐大,他那一坨引得無數人注目。
高長鬆剛想說什麼,就見那本又淡定又和氣的韓適衝上去,拿出他珍藏已久的小魚乾,對著烏雲:“喵喵喵、喵喵喵。”
非常之怪蜀黍。
高長鬆:……算了算了,不過又是一貓奴罷了,這世界上還有不是貓奴的人嗎?
道士中是沒有的。
誰知道……
烏雲全身上下的毛都炸起來,他猛地往後一退,露出比兔美醬更犀利的眼神。
“好臭喵!”
碎了,心真的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