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2023.2.24
李嵩是一名畫師學徒。
跟絕大多數畫師學徒一樣,他出身不大好,少時曾為木工,後被院畫師李從訓收為養子,正式學習繪畫。
他繪畫上還是很有天賦的,年紀不大就打出了名氣。
人物、儒道佛他也能畫,可李嵩最擅長的,是一種名為界畫的畫種。
這種畫的特殊在於,要用界尺來引線作畫,一般都是畫亭台樓閣。
或許是木工生涯讓李嵩的空間感過人,他畫的樓宇往往錯落有致,遠近高低各不同。
李嵩跟一群畫師一塊,抱著畫卷,扛著畫筆而來,他們在院畫師中比較年少,站在領導身後,頂頭的都是畫院待詔,這可是宣和畫院最高的官。
他站在自己那塊地兒,腳趾頭在鞋履裡扭動,眼球更是滴溜溜轉,李嵩今天有個想法,難得來吹亭,他要將一天的所見所聞畫下來,這不就得好好觀察了?
忽然,他看見一夥人,因看不透他們的身份,難免拍身邊人道:“你看這群,他們是個什麼路數?”
李嵩是很會看人的,為了學畫人像,他時常在街麵上找個茶攤,一看就是一整天。
看得人多了,就精通識人術,看儒者是儒者,哪怕穿道袍也是儒者,出身各門派的氣質不相同,他恨不得畫一組門派擬人圖,妖怪也差不多,按照族群分。
身旁的畫師眯著小眼睛看,他眼神不大好,猛一拍自己大腿道:“喲,還有劍修呢!”他說,“我得去看看,最近在畫人物圖,總覺得缺點神韻,劍修好啊,畫得得勁了,看圖就能感受到凜冽的劍意。”
他喃喃自語道:“我得畫得更細致些。”
李嵩有些無語,他早發現了,自己的同僚不正常的特彆多,都是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畫瘋子,畢竟是藝術家,特彆自我。
他沒辦法,等待詔們稍微散開些,就擠到李從訓身邊,他養父在宣和畫院是個大人物,曾經伴駕過皇帝。
他說:“阿爺,我看那群人人員很雜,其中有些個看不出身份,隻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劍修、文人、道士、和尚、妖怪,這群人是如何湊一起的。”
他有個想法,假設說這群人都畫在一張圖裡,那意向也太好了,全民族和諧共榮,這不就是每一代皇帝想要看見的景色嗎?
雖是畫師,不能沒有政治頭腦。
他的養父李從訓道:“那可是攪動整座大安風起雲湧的人物,他既不是□□,也不是完全的儒,又有商賈跟吏員的特性,著實很難定義。”
這一番話說起來,哪怕是原本對人沒興趣的,都要被勾出三兩分興趣來,果然,李嵩連忙問道:“這究竟是何人物?”
李從訓道:“高十二郎你可聽過?”
李嵩恍然大悟:“原來是他!”
高長鬆在東華國非常混得開,跟他搭邊的事兒一件連著一件。才子、成功的商人似乎都不能成為他的標簽,在李嵩耳中,這是一個很混得開、很有本事的人。
這幾天,高長鬆的名字格外頻繁出現在他的耳邊。
他忽然支棱起來:“哦,是說他掌握了新畫法吧!”
李從訓終於點頭了,他說:“不錯,我也有所耳聞。”
李嵩態度還是很不錯的,他是學徒,對新知識都很渴求,不會抱守傳統,對新生事物嗤之以鼻,且畫師出生都比較差,這使得他們待人接物都很謙遜。
李嵩忽然有點蠢蠢欲動了,他跟李從訓說:“阿爺,我也去討教討教。”
李從訓斜他一眼,李嵩暗覺大事不妙,正想往後撤,一個暴栗就結結實實地落了下來,打得他捂住自己額頭,嗷嗷直叫。
李從訓訓斥他:“看什麼看,這熱鬨也你能湊的?我告訴你,就算你去,也得是一夥人一塊去,這個時候當出頭鳥,也不怕你死得不夠快!”
李嵩垂頭喪氣道:“阿爺說的是……”
確實,圍在高長鬆附近的,不說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那也是他小小學徒比不上的,這槍打出頭鳥,還是讓彆人去吧。
李從訓教育他:“你等會兒,肯定有待詔上去,聽說畫家也很關注高十二郎,到時聲勢大了,你再過去就是,急什麼急。”
……
其實,李從訓說得也沒錯,雅集中高長鬆以為自己是個陪跑的,卻不知有多少眼睛盯著他看。
他先跟認識人裡裡外外寒暄了一圈,話題集中在“十二郎,酒樓有沒有新吃食”“十二郎,新出的紙我買不到啊”跟“十二郎,才聽說你很會作畫啊”。
間或夾雜著“明年的天下第一武道會什麼時候辦,還整彆的活動嗎”。
如此看來,他根本就是一位社會活動家。
高長鬆一一應對,其實武道會,第二年他就想交給其他人承辦了,這原因也簡單,一般搞節目,第二季永遠越不過第一季,而且他妹妹跟一部分生意還在大唐呢!
老家烏斯藏也有兩年不歸了,他完全可以走上粟特商隊的西行之路,多挖掘幾個妖怪啊!
彆說,他們乾起活來,真利索!
高長鬆正沉浸在資本家的幻想中,嘴角都掛上莫名的笑容,這時一名宣和畫院的待詔突破重圍,走進靠水邊的亭台。
吹台可不是光禿禿一張台,往前推幾百年前,這裡是皇家園林,不僅有幾十畝的蓮花澤,還圍繞菏澤建立了一圈兒長廊亭院。
這都是在吹台底,它的實體是人工夯實成的土坡,高長鬆看,足有進二十米高,像一座小山丘,山丘上建了廟宇,建了小二層庭院,樓閣錯落有致。
周待詔穿文士袍,留山羊胡,看著文鄒鄒的,他脫離隊伍,隻身殺入高長鬆的朋友群中,拱手道:“閣下可是高十二郎?”
寒暄還是必不可少的!
人家說話也很客氣,高長鬆應下來後,周待詔就說:“我在畫院中已聽說過十二郎新畫法的名聲,隻可惜沒見著真畫,不知可否借來一觀?”
聽這話,如哼哈二將一般跟在高長鬆屁股後麵的白衣秀士就不同意了,他不客氣道:“哪裡要十二郎出手,看我的便是。”
還表示:“我雖隻得了十二郎幾分意味,卻自覺拿得出手。”
隨即睥睨畫匠,大有“你是哪根蔥,怎麼就讓十二郎出手”的架勢。
周待詔被噎住了,心說自己好歹是個畫院待詔,能夠陪藝術皇帝繪畫的畫家中的畫家,怎就連看彆人的畫的資格都沒有了?
而且他是不怎麼把高長鬆當回事,覺得他是藝術行業的門外漢,拿不出什麼好東西。
然而,抬頭看白衣秀士,便幻視了對他“斯哈斯哈”的白蛇,凶悍的蛇頭如虛影一般立於白衣秀士身後,周待詔立刻就慫了,說:“也行、也行。”
又緊張回頭,看向聚在一起的院畫師。
白衣秀士來不及找石桌便展開自信之作,高長鬆一早就看過,沒怎受衝擊,身旁其他都是繪畫界的門外漢。
周待詔細細看過去,畫技說實在的,中上之作,白衣修士也用了界畫的手法,建築物一幢幢橫平豎直,精美而工整。
界畫中也有遠近之分,表達得卻不很好,經常產生一幢樓宇在另一幢之上的錯覺,白衣秀士展開的這幅圖,卻不一樣。
周待詔喃喃自語道:“人們常言近大遠小,想要在畫紙上表現,哪有說得容易,且這樓台繪畫技術雖不出挑,幾個側麵卻畫得極好,它像是立在紙麵上。”
白衣秀士昂頭挺胸,與有榮焉道:“都是十二郎教得好啊!”
周待詔猛然抬頭,直看向高長鬆,他想問什麼,卻欲言又止,最終隻留下一句感歎:“十二郎技巧之精妙,已超乎我之想象。”
他又不能問高長鬆這是怎麼畫的。這年頭的人都很看重知識私有,獨門秘籍哪裡能解答?
高長鬆順手就解釋了:“這要注意的點比較多,比方說畫麵的明暗,曲線度等等。”
隨即將自家那點美術知識搜腸刮肚,說給周待詔聽,周待詔聽得一愣一愣,嘴巴出離地長大了,他隻有一個想法:這是我能聽的嗎?”
在他冒出這念頭的同時,高長鬆身後忽然傳來叫好聲,喝彩還十分響亮,原來,白衣秀士的話不僅招來了周待詔,侍奉的畫師們也蜂擁而至。
其中有一名清俊的中年男子,被眾人簇擁著上前來,他仔細地詢問了明暗、遠近,高長鬆看縈繞在人周圍淡淡地紫氣,與他有點眼熟的臉,放緩講解速度。
心說:你們這些皇帝,怎就喜歡微服私訪呢,知不知道現場的妖怪大王能一口一個小朋友,吞你很方便的!
水佶的路數也有點迷,他又不叫破身份,也沒特意偽裝,又跟高長鬆說:“這等精致的畫法,可否用在人像上?”
高長鬆說:“我這回沒帶人像來,但這幅畫該能說明這問題。”
說著便緩緩展開畫卷,一隻活靈活現的猴子躍然紙上。
仔細看,甚至能辨彆出他絕不同於其他猴的神態,是桀驁的、不遜的,充滿了鬥爭精神。
他的身材在猴子中更算高大,肩寬臂長,看那鼓鼓囊囊的臂膀,就知他充滿了力量。
灌注了信仰之力的畫像情感飽滿,震住一眾人,水佶連連感歎:“好一位俊美的猴王!”
高長鬆與有榮焉地昂頭。
這幅想象中的美猴王,是他結合了花果山猴子長相,與孫悟空神態的自信之作,目前大聖還被壓在五指山下,見不得他全貌,隻能結合馬、流二位元帥的模樣,進行再創造。
說來也奇怪,高長鬆畫鐘離珺的下身,遲遲不能下筆,隻覺斟酌再三,腦海中的畫麵都是朦朧的,畫孫悟空就不同了,廚力驚人,一氣嗬成,隻要是看見這幅畫的,都能感受到孫悟空的瀟灑與霸氣。
還有點隱秘的小心思,就是他不想將鐘離珺的畫像示人,隻欲珍藏。
這等少男心思,他都不願意訴說。
水佶將孫悟空的畫像看了又看,愛不釋手,問他:“你可否願意為我畫一幅像?”
畫說到這份上,高長鬆哪裡會揣著明白裝糊塗,要是他再不表態,身後的劍修妖精就要幫他表示了。
高長鬆連忙說:“並非我不願意,隻是官家您細看,不難發現我空有理論,卻沒有技巧,哪怕是畫猴王,技術都是很粗糙的,我願將知識傳遞給畫院的一眾先生,這樣既有理論,又有能將人麵貌描摹精湛的技術,豈不更好?”
水佶此時,關注重點已不在畫身上,而是饒有興味地詢問高長鬆:“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的回答一點兒也不諂媚,笑著指自己的雙眼道:“官家的紫氣衝天,倘若是看不見,便愧對了我這一雙眼。”
水佶興奮道:“這麼說,你竟然有佛家的慧眼?”又看高長鬆今日穿一身道袍好奇道,“那你怎就入道門了?”
他自己是個精深的釋道愛好者,政策上又很扶持道家,要不是今天的主題是詩畫,水佶身邊肯定有道者陪同。
高長鬆自然地回答道:“我雖生一雙慧眼,卻有向往逍遙遨遊塵世之心,不願脫離輪回之外,且比起渡人,我還未嘗渡己。”
他這一番話其實提到了後世總結的儒道精神的區彆,當然,也不是多精
深的理論,然後在古代,人們在談到這二者理念時,還是很懵懂的。
百姓生活苦,佛教教他們修來世,於是能忍受今生的苦楚。
貴人渴望長生,於是修道,恨不得找一枚蓬萊仙丹,活到天荒地老。
水佶不愛聽治國的道理,他這人吧,比較精致利己主義,對來世不感興趣,聽見高長鬆一番話,更覺此人是個妙人,再看他的畫,知道技巧粗糙不是說謊,欣然同意了他的建議。
他是位隨性的帝王,就跟高長鬆跟說:“這樣,讓周待詔他們跟著你學,既然是拜師學藝,就沒有讓老師上門的道理,你跟他們約個日子,召他們去就行了。”
高長鬆當然樂意了:“謝官家。”
他內心感歎,這到底是有妖怪有修士的世界啊,人間帝王不是唯一權威,否則自己那不就得抱著他的大腿三拜九叩了?
不過,在人間,帝王還是第一大宗的vip客戶,文青皇帝對自己印象不錯的亞子,那不順杆子向上爬,多給他推薦些好物?
彆的不說,他相信觀音親手種出來的糧食一定能俘虜皇帝的胃,而竹紙絕對能戳中他的癖好。
高長鬆:當然要趁機推銷商品啊!
……
觀音菩薩以上帝視角俯視全場,先捕捉到了侃侃而談的高長鬆,又沒錯過放浪形骸的木吒。
他內心暗恨:好你個木吒,讓你幫找白龍馬,你就這麼工作的?
像你這樣的懶蛋,就應該拉到菜園,狠狠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