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兩個大孩子相比,未滿五歲的駱悅爾就像個小蘿卜頭,紮著兩個小辮子,個子矮了一大截,開學才上幼兒園中班。她懷裡抱著一個小鯨魚玩偶,愣愣地看著哥哥姐姐在那兒聊天玩耍,一時也插不進去。
張梓夢的爸爸媽媽早就熟悉了高聞星父母的情況,並提前得知駱靜語也是聾人,此時表現得很友善。
張媽媽看到駱靜語和占喜後神色透出迷茫,愣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問:“這是不是駱老師呀?就是那個紀錄片裡的駱老師和小占?工作上的拍檔那個?”
占喜羞澀地承認了,張媽媽好開心:“那個紀錄片我好喜歡,好幾年啦!最喜歡的就是你們這一集了!我知道你們在錢塘,沒想到居然是星星的舅舅和舅媽?太意外了,星星媽媽都沒和我說過呢!”
原本陌生的兩個家庭,一下子就拉近了距離。
張梓夢的媽媽是一名兒科重症監護室的護士,平時見慣生死事,看一切都很淡定。候車的時候,占喜和她聊了會兒天,好奇地問她,在重症監護室那樣的地方工作,壓力會不會很大?
張媽媽苦笑著說:“當然大了,我們科室有很多人辭職的,醫生、護士都有,有些事看多了,真的會受不了。”
占喜低聲問:“會有父母放棄治療嗎?”
“太多太多了。”張媽媽搖頭說,“每天都在插管,拔管,看著那些年輕的夫妻簽字放棄。其實有些小孩是可以治的,就是經濟壓力會很大,父母受不住就放棄了,趁年輕還能再要一個。有些吧,真的沒得治了,父母還要堅持治,孩子遭罪,父母也不好過,都不知道該心疼誰。總之就是……沒有很強的心理承受能力,真的不能在我們那兒工作。”
張媽媽的眼睛望向不遠處的三個小朋友,駱靜語照看著他們,她又回過頭來看占喜,微笑著說:“所以,我現在看小孩子,心態和彆人是不一樣的。小夢上小班時,和我說她認識了一個好朋友,頭上戴著小耳朵。我一開始沒弄懂,後來接她放學才知道星星是個耳蝸寶寶,我就對小夢說,你可以和他做好朋友,多和他一起玩。小孩子……來這世上一趟不容易,有很多孩子什麼都沒經曆過,就沒了,活著的每一個,都是小天使。”
占喜深以為然,視線也望向了那三個小朋友。
駱悅爾正在對張梓夢做自我介紹:“小夢姐姐,我叫駱悅爾,爸爸媽媽給我取這個名字,是希望我說話聲音很動聽。我今年五歲啦,我的小名是悅兒。”
張梓夢指著她懷裡的小鯨魚問:“悅兒,你為什麼要抱著一個娃娃?”
駱悅爾看看小鯨魚,說:“這是鯨魚,它有名字的,叫魚蛋!我每次出來玩都要帶著它。我家裡還有一個大鯨魚,很大很大!不能帶出來,太大啦!”
高聞星張開手臂補充道:“真的很大!因為我舅舅叫鯨魚,所以他們家墜喜歡鯨魚!”
張梓夢糾正道:“是‘最’,不是‘墜’,你又說錯了!”
“zhi……zhi……”高聞星翹著嘴巴努力發聲,張梓夢教他:“zi!滋喂,最!最!”
“zhi,zi……zui。”高聞星憋了半天,終於說對了。
張梓夢高興地跳起來:“奧利給!你要記住呀,彆一個暑假就忘啦,開學後劉老師要生氣的。”
“哦。”星星摸摸腦袋,害羞地笑了一下。
駱悅爾沒聽懂,抬頭看了爸爸一眼,小聲問:“爸爸,什麼是奧利給?”
駱靜語:“……”
他揉揉女兒的小腦袋,打手語糊弄道:【你還小,長大就知道了。】
占喜不讓女兒玩手機和iad,所以不管是拚音還是網絡用語,悅兒都是個小文盲。
其實……駱靜語也不太懂,就是個大文盲。
有駱靜語在,高元進出車廂和上下座椅都有人幫忙,路上哪怕去上洗手間也不那麼擔心了。
高鐵是去往南方,六個多小時後抵達目的地,是一座曆史悠久的沿海城市,有著一個巨大的海洋公園,包括遊樂場、水上樂園和海洋館,是孩子們的天堂。一行人要在樂園裡待三天兩晚,過後再去市區玩,吃吃當地的美食,逛逛老街。
入住酒店的第一晚,三個小家庭在酒店中餐廳吃了一頓大餐,孩子們路上都睡了一覺,聽說酒店有個室內兒童樂園,紛紛吵鬨著要去玩,根本不肯回房間。
家長們討論後,就由張媽媽、占喜和駱靜語帶著三個小孩去玩,駱曉梅把兒子托付給弟弟,陪高元先回房洗澡休整。
沒有駱曉梅的幫忙,高元是進不了浴缸的,就算進去了也爬不出來,還容易出危險。
酒店的兒童樂園不大不小,有滑梯、**球池和爬架,對高聞星和張梓夢這樣年紀的孩子來說,已經有點幼稚了。不過小孩有了夥伴,照樣能玩得很歡,悅兒跟個跟屁蟲一樣追著哥哥姐姐跑,占喜和張媽媽在裡頭跟著,駱靜語就在外頭看。
暑假是旅遊旺季,酒店裡全是帶孩子來玩的家庭,晚上的小樂園人非常多。占喜除了要看著女兒,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就是防止星星的耳蝸體外機設備丟失或弄壞。
小孩玩起來沒數,星星再小點的時候就在這種室內遊樂場裡丟過頭件,不知道是自己不小心掉了的,還是被人故意拿下來的。後來駱曉梅在**球池裡翻了一個多小時才翻到,好險沒被踩壞。
小樂園裡有幾個八、九歲的孩子也在玩,悅兒在積木區搬著泡沫積木搭房子時,被兩個大點兒的男孩子故意把房子推倒。第一次她沒吭聲,默默地搬回積木繼續搭,又一次搭起房子後,兩個男孩又跑過來把房子推倒了,悅兒忍不住,“哇”的大哭起來。
視線從未離開過女兒的駱靜語在圍欄外站了起來,占喜望向他,做了個手勢讓他彆急,她會處理。
積木池裡,高聞星已經衝到兩個男孩麵前,大聲質問對方:“你們為什麼要吃負我妹妹!”
“誰欺負她了?”一個男孩嬉皮笑臉地說,“這裡又不是你家開的,誰都能玩啊!”
“但是我妹妹債搭積木,你們為什麼要把房紙推掉!”高聞星激動起來,口齒就越發不清晰,就跟大舌頭似的。
另一個男孩發現了他說話的異樣,還看到他頭上的頭件和耳背上的裝置——星星已經換成了耳背式言語處理器,黑色的裝置就裝在耳朵上,非常顯眼。
“咦?”男孩驚訝地問,“你耳朵是聾的嗎?”
星星臉色變了,大聲說:“我不是!”
“那你耳朵上是什麼東西?”男孩伸手想去拿,一直看著的占喜剛要去阻止,張媽媽攔住她,小聲說:“先等等,看孩子們會怎麼處理。”
駱靜語一直望著積木池,急得要衝進去,再一次被占喜打手語勸下。
星星躲開了男孩的手,抬手護住耳朵上的裝置,氣憤地瞪著他們。男孩們對視一眼,其中一個又想去摸他耳朵,邊伸手邊說話:“喂,喂,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星星又躲了一下,冷不防被其中一個男孩推了一把,一下子摔在地上,幸好積木池地上是軟的,星星打了個滾就一骨碌爬起來,小手不忘捂上耳朵。
張梓夢跑了過來,見那兩個男孩圍著高聞星,還想去碰他耳朵,瞬間就衝了上去,推了打頭的男孩一把,叫道:“你們乾什麼?!”
男孩們一看居然是個個子不高的女孩,就迎了上去:“你怎麼打人啊?”
張梓夢像個小母雞似的攔在高聞星麵前,一點都不怕:“是你們先欺負人的!”
“他耳朵是不是聽不見?”一個男孩笑得很壞,“耳朵上那個東西要是拿下來,他就是聾子了,對嗎?”
高聞星氣得渾身發抖:“我不是!我能聽見!”
就在這時,原本在一邊大哭的駱悅爾收了哭聲,撿起一塊泡沫積木就扔在了男孩身上,大聲叫道:“你是個壞孩子!我媽媽說了!不可以這樣說彆人!”
被泡沫砸到其實一點兒也不疼,但被砸的男孩還是生氣了,凶狠地瞪著悅兒。張梓夢趕緊把悅兒拉到自己身邊,三個孩子擠在一起,很努力地與對方互瞪。
“切,有毛病。”兩個男孩覺得沒勁,準備離開。
張梓夢說:“你們還沒道歉!”
悅兒跟著嚷嚷:“道歉!”
男孩理都不理她們,張梓夢又想衝上去,高聞星拉住了她,說:“小夢,栓了。”
張梓夢回頭看他,又委屈又生氣,悅兒也氣得鼓起了包子臉,高聞星看著這一大一小兩個女孩,一手一個拉住,露出一個缺了好多牙的笑,說:“栓啦,我們至續玩吧,我不生氣了。”
張梓夢想了老半天,像是想通了,說:“我們不和壞小孩玩!”
悅兒已經好崇拜小夢姐姐,附和道:“對!我們不和壞小孩玩!”
從頭到尾,占喜和張媽媽沒有出麵,卻把一切都看在眼裡。
駱靜語甚至不知道裡頭究竟發生了什麼,見孩子們沒事了,才又坐下來。
大人們不能時時刻刻都陪在孩子身邊,有很多事,需要他們自己去麵對,自己去解決。
占喜其實很想拉住那兩個男孩,讓他們對星星道歉,不過張媽媽說,他們的家長好像都不在,以大人的身份逼他們道歉,得來的歉意也不會真心。
孩子們又開始愉快地玩耍,像是忘記了剛才的不快。隻是這一次,三個孩子一直湊在一起,再也沒分開過。
張媽媽小聲對占喜說:“這樣的事,星星以後可能還會碰到的。”
“嗯。”占喜應了一聲,沒說彆的。
張媽媽繼續說:“小夢告訴我,星星有時候會有點傷心,介意自己耳朵的事,因為總是會有人問他頭上戴的是什麼,班裡有些調皮的孩子偶爾也會笑他,不過大部分同學都很喜歡他。其實,星星現在說話已經說得很好了,小夢說他音樂課也能上,唱歌時膽子還很大。在我看來,星星和小夢沒有任何不一樣。”
占喜低下頭:“嗯,我先生可羨慕星星了,他和星星媽媽都不能裝人工耳蝸,就……挺遺憾的吧,我先生……都沒機會聽悅兒喊他一聲‘爸爸’。”
孩子們玩累了,終於願意離開兒童樂園。占喜和駱靜語先把星星送回房,占喜把之前在積木池發生的事私底下告訴給高元,讓他安慰一下小朋友,接著就帶著悅兒回了房。
占喜幫悅兒洗完澡後,一家三口躺在大床上,悅兒睡在爸爸媽媽中間,烏黑蓬鬆的長發披散著,身上穿著卡通睡裙,大概是玩得太興奮,這會兒話特彆多,就是不肯睡覺。
她左手摟著小鯨魚,右手摸上了駱靜語的耳朵,想到一個好久都沒想明白的問題,問道:“爸爸,為什麼你不能和星星哥哥一樣,裝一個小耳朵啊?”
悅兒知道星星哥哥如果不戴小耳朵是聽不見的,就像爸爸、姑姑、爺爺和奶奶一樣。爸爸說他們的耳朵都生病了,隻有星星的耳朵被醫生治好,戴上小耳朵就能聽見,會說話。
悅兒覺得星星哥哥說話和她完全一樣,可是為什麼,爸爸不能裝小耳朵呢?悅兒也想爸爸能聽見,也想爸爸會說話。
占喜托著腦袋,看著父女兩個在聊天,始終沒有插話。
駱靜語側身對著女兒笑了笑,打手語說:【爸爸告訴過你,爸爸的耳朵生病了,不能治,和星星不一樣,星星比爸爸幸運。】
悅兒心裡很難過,小手繼續摸著爸爸的耳朵,問:“爸爸,你耳朵還疼嗎?”
駱靜語搖搖頭。
悅兒湊過去一些,說:“我給你吹吹。”
駱靜語轉為仰臥,感受到女兒趴到他身邊,小嘴巴對著他的耳朵輕輕地吹氣,吹完了又給他揉揉。駱靜語轉頭看著她,悅兒咧嘴一笑:“爸爸,我要睡覺了,晚安。”
【晚安,寶貝。】駱靜語打完手語,親了下她的臉頰,悅兒很乖地閉上眼睛,對占喜說:“媽媽,關燈吧,太亮啦。”
占喜看了駱靜語一眼,他點點頭,她便關掉了床頭燈,房間裡瞬間陷入黑暗。
沒一會兒工夫,占喜就聽見女兒綿長的呼吸聲,小家夥累了一天,幾乎是秒睡。
而另一個人並沒有睡著,隔著女兒的小身體,她伸手過去,手剛觸到他的身體,就被他握住了。
他的手很熱,在黑暗中緊緊地扣著她的手,手指一下下地摩挲著她的手背,似是在叫她放心。
她自然是放心的,在他的輕撫中,占喜閉上眼睛,很快也進入了夢鄉。
駱靜語很久以後才睡著。
似乎還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場景與現實交織在一起,令他分不清真假。
最開始,是他一個人,沉在漆黑一片的海水裡,四周是死一般的靜謐,他觸碰不到任何物體,身邊更沒有人。
他不知在這樣混沌的環境裡待了多久,後來,左手就被一隻溫暖的手給握住了,他睜開眼睛,頭頂上方的水麵似乎亮起了一線光芒。
接著,他的右手又被另一隻手給握住了,那是一隻很小很軟的手,力氣好輕,仿佛很依賴他。
他在夢中綻開笑,一手拖一個,覺得自己這輩子就被這兩個人牽絆住了。
可是好奇怪啊,拖著人,身體應該更重才對,怎麼他卻覺得自己越來越輕快了呢?
抬頭看,光線似乎更亮了些,水麵被陽光照得分隔出一片片波紋,蕩漾在他眼前。眯了眯眼睛,用力地握緊那兩隻手,他想,他得衝上去,衝上去,衝上去!衝出水麵,和她們一起,永遠都和她們在一起……
……
站在海洋館巨大的水族箱前,駱悅爾興奮地哇哇叫:“爸爸,你看!是鯊魚!媽媽,還有大海龜呀!”
小姑娘看到了好多海洋生物,一直沒看到她心心念念的那一種,牽住爸爸的手,仰頭問他:“爸爸,這裡有鯨魚嗎?”
駱靜語看清她的唇語後搖搖頭,悅兒又問占喜:“媽媽,你看過遊泳的鯨魚嗎?”
“鯨魚啊?沒有哦,那得去大海裡才能看到呢!鯨魚太大啦,海洋館裡裝不下。”占喜認真地回答她。
悅兒對駱靜語打起手語,胖嘟嘟的小手,手勢很熟練:【爸爸,你能帶我去看鯨魚嗎?會遊泳的,好大好大的鯨魚!】
駱靜語回答:【好,不過要等你再長大一些,我們要坐船去大海。】
“奧利給!”悅兒蹦起來,又向駱靜語伸出小手,撒嬌道,“爸爸,你抱抱我,我走不動啦!”
駱靜語把她抱起來,想了想,乾脆讓女兒坐在了他肩膀上,兩隻小腳掛在他胸前。
悅兒乖乖地抱住爸爸的腦袋,駱靜語牽起占喜的手,溫柔地看著她,占喜對他甜甜一笑:“走吧,他們都在前麵等我們了。”
番外三【聞星悅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