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為半夏,林珺提前回來了。
如果不是半夏突然想看書,她於是去了書店。
十年研發路,等藥品被送到她麵前時,她會認為是兒子背叛了她。
即使這是她的親骨血,是她親手養大的孩子,她也會恨他,並趕走他。
她還是愛他的,可她這輩子都不會再想見到他。
幸好有半夏,於是那一切都隻是假想,而不會發生了。
林珺知道的,兒子隻是被蒙蔽了,她得為兒子辯解,她說:“他爸,事不是小民乾的。”又說:“顧民,我知道你不識字,肯定不是你乾的,跟你爸認個錯吧。”
顧民的腦子特彆亂,中文,除了顧民二字,彆的他已經不會寫了,至於注冊專利,他怎麼可能那麼做,他為什麼要當一個卑鄙的強盜,還是偷他媽媽?
“才二十歲的孩子,你還沒有取得研究生學位,搶注彆人的專利,一旦被曝光,你將是藥研屆的恥辱,這叫盜竊,你是要被判刑,坐牢的。”爸爸聲音不高,可仿如洪鐘,撞在顧民的腦海中,震的他耳膜作響:“告訴我,誰讓你這麼乾的?”
顧民還是想不起來,他依舊是懵的,他一頭霧水。
他隻會機械的搖頭,否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顧謹問:“你在什麼地方簽過自己的名字?”
顧民先否認:“從來沒有。”他在國外從來不用漢字,怎麼可能隨便簽名?
林珺其實挺氣的,她當然知道這事是曹桂乾的。
但小民是傻子嗎,怎麼能對著自己不認識的文件簽字?
男孩舉手:“爸,我以父之名起誓,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中文文件上簽過字。”
這話,林珺聽著都像在撒謊,她懷疑兒子在欺騙她。
可顧謹說:“你個混蛋,在空白的紙上簽過名字吧,對方是先拿到簽名再打印的文件,而你呢,二十歲的人了,連這點警惕心都沒有?”
這下顧民倒是想起來了,曾經,一場有很多外國人參加的宴會上,曹桂非要他展示一下自己的中文名,那些外國人於神奇的東方方塊字特彆感興趣。
尤其是他的名字,有好幾個人拿著空白紙,索要過他的簽名。
一張張的,顧名在一遝A4紙上,寫好多名字。
此時再回想,就是那時候吧,那些紙最後都被打印成了文件?
“應該是有人從我舅媽手裡拿走了紙,悄悄注冊的,我和我舅媽被卷入了一場陰謀。”天真的小孩總算想到了一個可能性:“我和我舅媽被人利用了。”
顧謹掏了國藥準字號申請單來,再問:“那你知道正在幫複方半夏膠囊辦理國藥準字號的名揚公司是誰開的嗎?”
小民依舊搖頭,顯然,他一無所知。
顧謹的聲音並不高,甚至都沒吵醒酣睡中的半夏,可他的話,足夠叫顧民無地自容:“你走前爸爸交待過,你大舅一家的見識,看法並非全對,你要有自己的思想,要辯證的看待這個世界,要懂得思考,可你呢,你都乾了些什麼,你沒有思想,沒有主見,你連最基本的判斷能力都沒有。”
二十歲的男孩,他願意承認自己被人利用了,但不認為自己沒有主見。
顧民說:“爸爸,我不是個沒有判斷力的人,我隻是被蒙蔽了,請您想相信我,我一定把這件事查的清清楚楚。”
顧謹是個沒有證據,就從不隨意攻擊,質疑任何人的人。
當然,他已經查清了整樁事情的來龍去脈,並把所有的證據擺到林珺辦公桌上了。
可他還是希望兒子能夠自悟。
都二十歲的人了,他馬上要出社會了,不能凡事總讓父母跟在後麵掃屁巴。
但顧民顯然還是糊塗的,他說:“爸爸,我因為您而接受了先進的西式教育,我是一個中西合璧的紳士,我馬上就回去,跟我舅媽一起,查明事情的真相,給我最愛的媽媽一個交代。”
林珺結舌,心說他還這樣糊塗,他爹肯定得發火。
果然,顧謹毫不留情麵了,他說:“中西合璧?顧民,真正的西方不是你現在所流露出來的浮誇和輕薄,西方的崛起,是耐於他們的實乾和對科技鑽研的執著。而你,躲在一個靠在自己的祖國,以各種非法手段發財而移民的,移民者的圈子裡,你無知且淺薄,你固步自封,你是一隻井底之蛙……”
門突然開了,進來的是法典,恰好聽到四個字:井底之蛙。
一看,娃愣住了,他一來就趾高氣昂的大哥咋跪在地上?
顧民雖然犯了錯,可他是無心的,他還是法典的哥哥,兄弟之間可以吵架,打也沒關係,做父母的不用乾涉,但不能讓他們於骨子裡仇恨,或者瞧不起對方。
專利的事林珺肯定得瞞著法典。
她一把拉起顧民:“你也累了,快去睡吧。”又對顧謹說:“今天晚上你就什麼都彆說了,放著,我來。”終歸,還是不想讓丈夫罵兒子太狠。
顧民攤手說:“媽媽,真的不是我。”
老父親和老母親對視一眼,眼底裡皆是失望,都二十的人了,不會思考,除了專業一無所長,這種孩子,用溫和的語言,顯然是打不醒他的。
法典隻聽了一半,理解錯誤:“媽媽,你們該不會說我是隻井底之蛙吧。”
顧謹得洗澡,看了看小兒子的臉,問:“你乾嘛去了,把自己弄成這樣?”
“我想留下大哥呀,我做了點努力。”像隻花貓的法典一臉豪氣:“爸,請你相信我,隻要大哥看到床,他就會改過自新,幡然悔悟,回頭是岸的。”
顧謹拉小兒子進了廁所,給他衝著腦袋,說:“你最近學習態度不錯的嘛,都學會用這麼多成語了,三個不重樣。”
法典很誠實:“這是我進局子時,從局子裡學來的。”
臉上的油漆不好清洗,時間長了會造成皮膚過敏的,顧謹準備下樓弄點汽油來給小兒子洗臉,出了廁所,卻見餐桌上有隻量杯,裡麵有些不明液體,下麵壓了一張紙,寫著英文,是除油漆的意思。
他回頭看了看小民的背包,彆人背的是醫療包,但小民的,是個百寶箱。
油漆不是溶解,而是揮發,塗在法典臉上,油漆奇跡一般,悉數揮發了。
而此刻,小民正麵對著自己嶄新的大床。
方方正正的,正紅色的床頭上,一邊畫著鐮刀和錘子圖案,使得這個床頭天然的變成了一麵旗幟,一麵代表著工農兵的旗幟。
另一邊,則畫著一張被一隻重拳打倒的,紅國的星條旗,小民是個強迫症,數了一遍,發現星星少了三顆。下麵還有一行話:全世界無產階級萬歲!
紅色的感歎號是那麼的醒目。
顧民不想睡在那隻拳頭下麵,雙人床嘛,就準備躺到另一邊。
可這時他爸進來了,他都沒注意那個花花的床頭,就躺到另一邊了。
這下可好,顧民隻好躺在那隻剛勁有力的拳頭下麵了。
工農兵的拳頭就在他頭上,砸著他引以為傲的星條旗,和他黃色的腦袋。
想來想去,小民又說:“爸,真的不是我和我舅媽,我們被人利用了。”
顧謹說:“明天去求得你媽媽的原諒吧,看她會不會原諒你。”
他被曹桂利用,卻於此一無所知,他享用著曹桂送的二手名牌表,被曹桂慣成了一個墮落的,腐化的,虛榮的孩子,他不知道那種施舍帶著養成和馴化。
而被馴化後,他將是曹桂在商場上,無所不利的法寶。
畢竟是自己生的,也許他冥頑不靈,這輩子都不會成長,可作為父母,該教育就得教育,該給他的愛和原諒,即使再氣,再恨,也必須給他。
但願,等明天他媽媽告訴他真相時,他還能挺得住吧。
……
一大早,顧謹是不吃早飯的,起床就去上班了。
林珺也得工作,拿了杯牛奶,一塊麵包就要出門,到隔壁時顧民已經起床了。
“媽媽……”他站了起來,還是那頭黃毛,可跟昨天相比,一副衰敗樣兒。
林珺說:“先不要廢話,媽媽今天很忙,你送半夏去上學,下午五點半接孩子,然後來廠裡找我,咱們邊吃邊說。”
小民倒是很聽話:“好。”又說:“媽媽,專利我會寄信撤銷,等我回去,也會把這件事告訴舅媽,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我都必須要她給你道歉。”
林珺看了大兒子一眼,說:“去給我送孩子。”
半夏背著小書包,給媽媽揮手再見完,張開手說:“走吧大哥,送我上學。”
這是要抱嗎,顧民從來沒有抱過小女孩,有點不適應。
而他一抱起來,小女孩給他扣了個帽子,並問:“大哥,你能看見下樓梯嗎,你認識路嗎,你會不會下台階,要不要我扶著你?”
反客為主呀她,顧民說:“這原來是我的家,我認識路。”又說:“那時候還沒你呢。”
可半夏分明記得媽媽說過,他是個瞎子呀,她隻想給他戴帽子,並不想讓他抱的,不過算了吧,看他走得很穩,她就不說啥了。
顧謹是在九十年代的出國潮中,仿如鳳毛麟角般,逆潮歸國的少數人之一。
他有他的理想,而用林瑉的話說,也叫叫不切實際的烏托邦。
但他的觀點非常準確,他一針見血的指出了顧民的尷尬,是的,他並沒有混入紅國的主流世界,隻是蜷縮在由移民組成的,一個小一統的圈子裡。
父親一針見血歘了顧民那層偽裝的皮,讓他難堪,無地自容。
他也看到了,國內確實有很多不足,但並非曹桂形容的那樣,充滿動蕩和凶險,甚至,那些訓練有素的武警,一場利落的槍戰讓他心中有種莫名的安全感。
他現在於舅媽,已經沒有原來那種親昵的,像母親一樣的信任了。
可他依然沒有把舅媽和專利扯上乾係,仍然覺得她是被人利用或者陷害了。
此時反而在想,到底是誰利用,並陷害了他和舅媽呢?
這時半夏提醒說:“大哥哥,我已經到了,你可以走啦。”
顧民放下她,問:“要是我離開了,你會想我嗎?”
半夏並不看他,揮手說:“你快回家吧,小心看路喔。”
望著兩隻眼睛跟葡萄珠兒似的妹妹,顧民忽而明白為什麼藥物治療不好的媽媽,卻能在回國後,無藥自愈了,他此時難過極了,但莫名的,心情很不錯。
據說昨天有一場涉及打擊走私的專項治理,晚上電視上曾播過,但顧民並未看到,可這時有人說:“哎哎你們看,今天電視上又在播。”
果然,理發館裡,電視機上正在播放一場圍剿行動。
鏡頭在搖晃,人們在奔跑,一看就不是演習,而是一場真正的軍事行動。
這時身後忽而有人喊:“小民,是你嗎小民?”
顧民回頭,多看幾眼才認出來:“小姑?”
顧靈先說:“你姑父說你染了個黃毛我還不信。”又說:“帽子挺適合你的,戴著就彆摘了,我來就是跟你說一聲,儘量彆去政大,你爸馬上要提副校長了,你這個樣子要去了,他的工作就得黃掉。”又說:“首都也彆去了,你這樣子一露麵,你爺就沒法工作了。”
小時候那麼可愛的大侄子,染個黃頭發,人高馬大,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顧靈丈夫就是專案組組長王劍鋒,昨晚就聽說了,這是專門跑來看的。
本來計劃的好好的,中午再給他燒倆菜,這一看外甥的一副醜樣子。
做個屁,嫌惡的上下打量了幾眼,屁股一扭,她也走了。
這種崇洋媚外的小漢奸,假洋鬼子,也就顧謹夫妻胸懷大度,能忍他。
顧民是參加完歡送會,匆匆忙忙登上的飛機,拋開24小時的航班,也不過一夜時間,之前,他還是眾人恭維,人人捧著的少年天才,此刻卻連小姑都嫌棄?
他漫無目的的走著,偶然碰上有人看他,也跟看個怪物似的。,
顧民總覺得哪兒不對,路過小賣鋪時一回頭,手摸上了腦袋:半夏給她戴了一頂粉紅色的小涼帽,應該是她自己的,帽子不夠大,斜扣在腦袋上。
所以她早晨要抱抱,不是真的想他抱,是嫌他頭發太醜,為了給他帽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