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狄飛驚的敘述,顧惜朝的思緒飛回大半年前,衣公子的紅漆馬車上。
馬車夫阿康的手臂肌肉收縮,馬鞭淩空輕斥,懸停屈起的馬蹄點地,漆黑的馬車輪繼續向前轉動。
“是。”
顧惜朝聽從衣公子的命令,伏在地上的上半身緩緩直起,站起來。
頭顱抬起,與兩年未見的人對視。
哪怕先前已經見過,心中已有準備,顧惜朝仍是瞳孔一縮。
好熟悉的人,好熟悉的眼!
那雙眼。
那雙愈發狹長的丹鳳眼!
好黑,黑得滲墨。
好濃,濃得仿佛重重疊疊漫天無際的黑雲黑山,從天穹層層覆壓到頭頂!
還有那張臉。
端昳莊俊,鋒鏑暗含,正是千百種驚鴻男色中的國色天姿。
衣公子已將近二十弱冠。
比兩年前下毒時的最後一麵,他的身廓棱角更為成熟,氣韻也更為厚重。
但衣公子的打扮,卻很衣公子。
銀灰色的柔軟兔毛一縷一縷編進漆黑的發中,順滑的黑發與毛絨絨的銀灰交織依偎,一半在腦後編織成精致繁複的式樣,一半在肩背披散。
發間零散又規律地墜著碧綠和幽藍的玉珠,兩團兔毛裹成的銀灰色絨球,則親密挨著他後腰末端的發尾。
衣公子的左額前,一根魚骨辮垂下來,遮住了半隻狹長的丹鳳眼,一直垂到他左胸幽暗深海般的衣衫前。魚骨辮的尾端,曳著一根半長的、綠瑩瑩的孔雀翎,孔雀翎中央一枚靛藍色的眼,在他腰間一串一串的、色彩鮮麗和諧的珠玉琉璃上,搖曳、流連。
還有衣公子兩鬢的發、額前的發、臉側的發,全都混著那軟乎乎的銀灰兔毛,垂下來,落下來,依偎著,掩住衣公子的天庭,柔化衣公子的臉廓。
連衣公子的眼尾——那生紅而長勾,如兩把水紅色威厲彎刀的眼尾——也藏去了鋒利無遮的真容,叫人如墜夢中,如見慈悲的佛。
一個色彩冶麗紛繁的夢,一尊仁德善心柔軟的佛。
雍榮華貴,斯文閒雅。
多少少女的春閨夢裡人,多少畫家的磨砂瀝血的像。
顧惜朝恍然蒙然。
從衣公子的身上,顧惜朝找不到一絲絲,盛年為帝兩年應有的唯我獨尊氣概。
彙帝盛年會謙卑、會雅遜、會淡雅若菊,且身上不沾染半點手握至高權柄的矜功獨伐?
那還不如相信傅宗書會精忠報國,太師蔡京會為國為民,皇帝趙佶會勵精圖治!
顧惜朝不敢忘記,盛年還隻是蒙古若相時,就已經夠獨斷專行、不容置喙,哪怕鐵木真在他麵前,都要退步半射之地!
唯一的解答,隻能是他藏得好,演得好,裝得好!
有什麼事,要他堂堂大彙開國帝王,這般裝,這般演?
所圖甚大。
所圖甚甚甚大!
顧惜朝喉頭上下滾動,三次吞咽。
一次比一次乾澀。
一次比一次艱難。
衣公子終於剝完了他的橘子。
他把橘子掰成兩半,撇下一枚汁水豐盈的橘子肉,道:“你似乎有話要說?”
顧惜朝張口,又閉口。
他惻然道:“你染了發?”
衣公子咽下一瓣橘子:“不管你心裡怎麼想的,自然些。我既然用你,就讓我看到兩年前的你!”
兩年前的顧惜朝?
顧惜朝暗自慘笑。
我與你之間,橫亙著一杯毒藥、一次背叛,明言不會再有的信任,和天翻地覆的關係。
你卻要叫這個跪著的我
站起來,在你麵前,做回兩年前的顧惜朝?
盛年啊,盛年。
顧惜朝這個人,已碎了膝蓋、斷了脊背,就為叫你再看他一眼,哪裡還站得起來?
盛年啊,盛年。
既然你喜歡。
為叫你更久地將顧惜朝這個人看進眼裡,他能將膝蓋碎在你腳前,從此嵌進地裡;那也能就著這跪著的姿態,在你眼前,演出站著的假象來!
顧惜朝閉了閉眼睛。
他總能演得很好。
當年在若相盛年麵前如是,今日在衣公子麵前,亦如是。
顧惜朝睜開眼睛。
他微微地舒展脊背。
自然而然地,演出從前與若相盛年對答的狀態。
顧惜朝道:“我想說的是,你什麼易容都沒做,隻借用了衣公子的身份,就大搖大擺來了汴梁?”
衣公子道:“借用?不。我就是衣公子。”
顧惜朝漸入佳境,他道:“你就是衣公子?可是衣公子出現的時間,比完顏盛年更早!”
顧惜朝:“…………!”
顧惜朝深吸一口氣,將他的驚訝、震撼、不敢置信,一並吸入腹中,他終於意識到一個可怕的、驚豔世人的真相:“先有衣公子,再有完顏盛年?”
衣公子頷首,歎息道:“不容易。時隔兩年,又讓我感受到了和聰明人打交道的方便。”
仿佛他當彙帝的這兩年,受了很大的委屈似的。
顧惜朝再道:“可就算你就是衣公子,你也不能除卻染發,什麼偽裝都不做就出現在汴梁!但凡這汴梁城中,有一張彙帝的畫像、有一個見過彙帝的人,你第二天就走不出這座城!”
“有趣,”衣公子伸出左手食指,抵在唇前,“惜朝,你是怎麼一眼認出我的?”
這是需要問的問題嗎?
這不是有眼睛就能認出來嗎?
顧惜朝道:“這是需要問的……”
顧惜朝止住。
雕塑般靜止。
他記憶中的盛年,長的是什麼樣子?
有一雙狹長的丹鳳眼。
十八歲。
男性。
還有、還有……
還有什麼?
當顧惜朝的眼睛從衣公子身上移開時,顧惜朝悚然發現,他怎麼也想不出,當年所見的盛年的模樣!
想不出就是想不出。
人能在腦中勾勒美景、回想美人,想象一切“有”,唯獨不能想象“想不出”。
顧惜朝記得有這麼個人,記得盛年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記得一切的一切,唯獨不記得盛年當年的麵容。
若記憶中的人失去了臉,你再回想那記憶,像不像一個臆想的故事,一個天方夜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