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惜朝陡然將視線移回。
他細細注目衣公子,仿佛在確定他的存在,記憶中盛年的臉孔,也慢慢相合,有了樣貌。
再回想汴梁的這兩年,他日夜回想與盛年的過往,但……
顧惜朝冷汗滿背,道:“為什麼這兩年來,我常常回憶,但一次都沒有察覺,我記不起你的樣貌?”
衣公子的左臂衣袖上,以活扣扣著一串一百單八珠的淺黃蜜蠟珠鏈。他解開活扣,一圈,兩圈,三圈,纏在左掌上。
衣公子道:“惜朝,你知不知道八師巴的變天擊地**?”
顧惜朝道:“一門作用於人的精神的功法。天下武功之奇絕,作用於人精神的功法卻少之又少,每每想起,都叫我驚歎萬分。難道,我離開你後想不起你的樣貌,也是?”
衣公子以佛門中人見了必要貶斥的姿勢,拇指與食指撚動掌中珠子,銜起微笑道:“‘一切有
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這是一門我自創的武學。叫人見我,久之如不見我;叫人再見我,刹那如常伴我。”
“見我與不見我,何如不見我與見我?是以取名‘如是觀’。”
顧惜朝久久不能言語。
他已不知該先驚訝哪一件事:“原來你會武?
“你甚至武學天分奇高,高到能自創武學!
“所以、所以……從你離開衣公子這個身份起,你就一直一直,都對每一個見你的人,施展這門‘如是觀’?
“對了,如果我沒有猜錯,從前見過盛年的人,不論見的是完顏盛年、若相盛年,還是彙帝盛年,都中了你的‘如是觀’!”
衣公子讚道:“不錯!”
顧惜朝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你敢不作偽裝就來汴梁。中了你的‘如是觀’——”
衣公子道:“中了我的‘如是觀’,落筆手不能畫我,遠離我便想不起我樣貌,再見我認出我,則必被我感應。”
顧惜朝道:“你早已準備好這一天了?”
衣公子笑道:“哪一天?”
顧惜朝道:“即使以真麵目行走天下,旁人在你鄰桌談論你的事業功績,也認不出你真身就在側旁的這一天!”
衣公子雙掌相擊一下,讚道:“不錯!這是多麼意趣,多麼自在?惜朝知我!”
“但是,”顧惜朝緩緩搖頭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衣公子道:“你覺得我不該來這裡?”
顧惜朝道:“彆說現在的你,已有了那樣的尊貴已極的身份;就是從前的蒙古若相,也不該隻身深入他國國境,還是他國的一國之都!”
“哼。”衣公子嗤笑一聲。
他仿佛聽到了愚蠢得侮辱他耳朵的事,極其輕蔑地嗤笑出聲!
衣公子道:“惜朝,你道我為什麼要反出蒙古?”
顧惜朝道:“因為你已經有了自立為帝的能力,為什麼還要屈居他成吉思汗之下?”
衣公子道:“不。是因為我在蒙古待了太久,我已經待厭了!”
顧惜朝道:“待厭了?”
衣公子道:“八年。我已經為鐵木真乾了八年。時間就是生命,而人生能有多少個八年?他鐵木真已得了我八年的生命,死後進了地府,麵對那上下幾千年的帝王將相,都可以吹噓五百年!”
蒙古留不住盛年。
一直與盛年通信的林詩音卻知道,盛年曾為鐵木真,一留再留。
一直留了八年。
人生能有多少個八年?
隻有盛年自己知道,他的一生,到底能有幾個八年。
若顧惜朝知道這個數字,他定要為這個數字所驚悚,更要為盛年竟肯留在蒙古整整八年,而不可思議、當場質問!
質問誰?
質問盛年。
質問什麼?
質問他——你為什麼要在蒙古,浪費整整八年的生命!
顧惜朝不知道。
這世上也沒有人知道。
所以顧惜朝永遠不會懂,衣公子剛才這番話的真意。
他隻是讚。
讚衣公子的自信。
他心服口服地讚:“成吉思汗能得你八年的效力,他確實這一生都沒福氣,再求彆的什麼!”
衣公子笑,坦然受之。
他道:“惜朝,你又道我為何要自立為帝?”
顧惜朝道:“時機成熟,你不稱帝,誰能稱帝?”
要知道,現今的六國天下,小北宋、南宋、西夏、金國和蒙古,它們五國加起來的國土,才堪堪抵得一個大彙!
衣公子道
:“惜朝,我問你,彙帝與大彙,是誰成就了誰?”
顧惜朝道:“當然是彙帝盛年,成就了大彙王朝!天下隻有一個盛年,也隻有彙帝盛年,才能一手締造一個如今與五國兩分天下的大彙!”
衣公子道:“我再問你,彙帝與大彙,誰為主,誰為從?”
顧惜朝:“…………”
顧惜朝頓時卡住。
他已知曉衣公子想要的回答是什麼。
但怎麼會?這怎麼可能?!
顧惜朝道:“彙帝是大彙的主人,但一個人,與一個國家,怎麼能碰到一起比較?就算是皇帝,也要為他的國家籌謀,而不是倒將過來,要以整個國家供養他一個人!”
顧惜朝驚的還不止這些。
“衣公子,你……我以為,以你的智慧,以你的性情,以你的行事作風……”他語無倫次,“至少那些年裡,蒙古的若相盛年,從來都以民生國家為重,你、你比誰都要懂這個道理!也一直都是這麼做的!”
衣公子將他的反應看在眼裡,輕飄飄地,露出個微妙的笑意:“你很了解我?”
他寡淡地、無聊賴地道:“我為何要自立為帝?因為很多原因。但削去那些零碎的、不重要的,隻剩下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因為新鮮。因為我還沒當過皇帝。
“我與大彙,我為主,彙為從。我隨時可以拋下大彙離開,但大彙卻離不開我。顧惜朝,你要認清一個事實——是大彙,這個國家需要我!”
顧惜朝看著衣公子。
要怎麼形容顧惜朝的眼神?
他仿佛看一個千古暴君在黑夜中灼烈升起!
衣公子道:“當彙帝有意趣,我便當一天彙帝。顧惜朝,在你口中,成了彙帝,便要‘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僅因為一個彙帝的身份,就要限製我的自由、我的意願?有趣!”
誰會因彙帝的身份,要請他做符合他身份的事?
彙帝的臣子。
昔日若相盛年的追隨者,為他皇袍加身之人。
今日大彙的中流砥柱,要大彙千秋萬代、也認為彙帝理當與他們一同,將一生綁在大彙身上,為大彙籌謀做事一輩子的朝臣!
“認清你自己,顧惜朝。你的主人,不是一國之主彙帝,而是我——這個人。”
衣公子道:“若哪一天,大彙這個由我一手締造的物件,膽敢反過束縛我,左右我的意誌,我為何還要留著‘彙帝’這一身份?屆時,我自當拋棄大彙,拋棄這個帝位!”
顧惜朝顫聲道:“……那大彙呢?”
衣公子垂眸,掩去眼底烏煞漠然,含起興味的、仿佛可以看見一場大戲的笑意,道:“與我何乾?”
——彙帝的朝臣,他們知道自己,跟了一個什麼樣的君主嗎?
顧惜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