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身影漸行漸遠,交談聲也消失在走廊裡。
“咳、咳咳、咳咳咳……”
這地牢,又剩下四人。
剩下蘇夢枕仿佛永無止境的、下一秒就要叫他死去的咳嗽。
顧惜朝兩手交握,寬大的袖子將雙手遮住,一直垂到膝蓋,叫外人看不見他的手在裡麵怎麼纏繞、相絞,孤單地搓暖。
顧惜朝低沉歎道:“我跟著陛下這麼多年,從沒見他對誰這麼歡喜過。”
白愁飛扯了扯嘴角,道:“顧相大人嫉妒了?”
一句顧相大人。
一個尊稱。
稱得好做作、好陰陽怪氣!
陰陽怪氣得狄飛驚,忍不住發出一聲澄清自身立場的清咳。
狄飛驚道:“聽說……”
蘇夢枕道:“聽說什麼?”
狄飛驚道:“聽說燕衣戲樓的那兩頭丹頂鶴。”
蘇夢枕道:“哦,我也聽說過,衣公子為花旦燕青衣養在衣府的那兩隻鳥。”
狄飛驚道:“那兩頭丹頂鶴的名字。”
蘇夢枕道:“叫什麼?”
狄飛驚道:“一頭叫小朝朝,一頭叫小飛飛。”
蘇夢枕:“哈哈咳、咳咳哈、咳咳咳咳哈哈哈哈咳……”
蘇夢枕真恨自己的咳嗽,他無力無奈,隻能用帶著鐐銬的手捶床捶床,來表達他的快樂!
銬當啷聲、夾雜著咳嗽聲的笑聲中,顧惜朝和白愁飛一同黑了臉。
偏偏還不能對蘇夢枕這個臥病的囚犯動手!
蘇夢枕不得不好奇道:“你們倆早知道那兩頭丹頂鶴的名字?”
白愁飛抱胸道:“他當著我的麵……征、求、過、我、的、意、見。”
顧惜朝道:“臣……欣然同意。”
蘇夢枕感到自己真的不能再邊咳邊笑了,這要叫他本就不短的生命更加減壽:“哈哈咳、咳咳哈、咳咳咳咳哈哈哈哈咳……”
蘇夢枕的笑聲中,仿佛還偷摸地,夾雜了狄飛驚幾聲文雅的偷笑。
蘇夢枕這個人,寒傲孤漠,心機深沉,行事妖詭莫測,生來帶著滿身要命的病痛,誰見他笑得這麼放肆過?
等蘇夢枕咳著笑畢,他沙啞著嗓音,道:“我早便說過,做彙帝的子民可以安居樂業,但做彙帝的臣子注定要痛苦不休。但沒想到哈哈哈咳、是這種痛苦不休哈哈咳!”
痛苦不休?
顧白狄三人聞言,趁著蘇夢枕不注意,忽而互相對視一眼。
真正的痛苦不休,被那絲毫不知“體恤下屬”為何物的帝王,不容抵抗地剖開蚌殼,用手掌無情地擠壓握緊,一直擠到渾身酸痛、擠到體內最後一絲水分都被榨乾的日子,你蘇夢枕還不知道呢。
——會讓你蘇夢枕逃掉嗎?
顧惜朝道:“那蘇公子,對我們的提議考慮得如何?”
蘇夢枕道:“向彙帝效忠麼?”
顧惜朝道:“不錯,就算我不能說服你,狄飛驚不能說服你,白愁飛不能說服你,剛才的諸葛先生的自述,也還不能說服你麼?”
蘇夢枕道:“我這麼副病體殘軀,彙帝也肯要麼?方才彙帝前來,可是一句都沒睬我。”
顧惜朝道:“時間就是生命,陛下從不在無用的人或事上浪費時間。但你若肯效忠,陛下便肯睬你了。”
蘇夢枕道:“……總得讓我想一想。”
顧惜朝道:“那蘇公子便好好想想。”
蘇夢枕道:“在想之前,還請顧相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也是我心中最好奇的一個疑問。”
顧惜朝道:“請講。”
蘇夢枕道:“那日大彙
來人,衣公子上朝,朝會結束後,趙佶便向大彙遞交了投降國書。那日朝會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顧惜朝道:“這件事,陛下封鎖了消息,知道的人很少,連狄飛驚和白愁飛都不知道。但你恰恰問對了人。”
蘇夢枕道:“不錯,因為除了方才離開的諸葛先生和彙帝,這牢房中,當日在朝堂上的,便隻剩下你。”
一邊的狄飛驚和白愁飛,也凝神細聽,顯然同樣好奇。
顧惜朝道:“那日朝會上發生的事,本真原貌,其實很粗暴簡單。一旦講出,就像江湖上的戲法,不揭開原理時神奇,揭開了原理,也就覺得不過如此。”
蘇夢枕道:“那就讓我聽聽,這‘不過如此’的戲法。”
顧惜朝道:“那是一場,價值千金的——”
“衣公子的戲。”秦疊明將趙旉手中的銀票接過來。
接——
沒接動。
秦疊明笑道:“趙公子?”
趙旉道:“秦二掌櫃,真不能打個折?這最後一個小節的價錢,可是占了整個‘汴梁經商’篇章的十分之九!”
用陸小鳳的話講,就是花滿樓隔壁衣公子那個帶山帶溫泉的大莊園,一模一樣的鋪滿整個臨安的十分之九!
這個價錢,要一下子拿出來,哪怕是一國太子的趙旉,也要苦上兩年的臉,連著兩年吃糠咽菜,後半輩子都忘不了這一天斥巨資買情報的痛!
秦疊明禮貌微笑,手卻還捏著趙旉遞到一半的銀票,道:“這場戲,您可以不買。”
趙旉苦著臉,手裡也仍捏著那疊銀票,道:“衣公子為何要定這麼高的價錢?這不是存心不想讓人買嗎?”
秦疊明道:“這不是公子的意思,是小北宋末帝趙佶的意思。”
趙旉道:“何解?”
秦疊明另一隻手卷了卷虎口的藍皮薄冊子,臉上泄漏一絲看好戲的微嘲,道:“但凡是個人,有了丟臉的事,都想藏進他的褲.襠裡,誰也不叫他看見。皇帝也不例外。”
趙旉的臉色漸漸變化。
集合不屑、厭惡,戾氣閃現,叫人幾乎不敢認他是百官口中,那個溫文爾雅、正大光明的賢德太子。
秦疊明假裝沒看見,繼續道:“何況,這一件事,還不僅是丟臉的事,更是丟國的事,會叫他趙佶真正遺臭萬年、被萬眾唾罵的事!”
趙旉動了動眉毛,看向身邊的宮九。
宮九冷聲笑道:“事情都做了,臉都丟了,還怕人知道?買。”
趙旉氣得手肘向後,捅他一下,道:“不是你付錢,你當然說得利索!”
終究是鬆開了指尖厚得不得了的一疊銀票,對陸小鳳和花滿樓道:“兩位,接下來的消息,我可不好叫二位再聽下去。”
陸花二人知趣告退,離開前,陸小鳳嬉笑道:“趙公子,之後在外頭碰見,還叫你趙公子麼?”
趙旉一身正紅衣衫,微笑吟吟道:“在下趙潘,屆時再遇,願與二位共飲!”
陸小鳳道:“那宮九?”
宮九掀了掀眼皮,沒理睬。
陸小鳳討了個沒趣,也不惱,攜同花滿樓離開了。
室內,秦疊明緩緩述說:“那日朝會上,衣公子的這一場戲,價值千金。不多一金,不少一金,正正好的一千金!衣公子用這一千金買下的,正是……”
室內乳白色的龍涎香,沿著磁性成熟的男聲,緩緩上浮,上浮。環繞著棕紅色的柱子,一圈一圈,鳥兒般上浮。漸漸地,將這棕紅色的木頭柱子,繞得金光燦燦。蟠龍抱柱吐煙,撐起紫宸殿高高的穹頂。穹頂之下,帝座高懸,滿朝文武躬身膜拜,齊聲震響。
趙佶還沒有坐下。
“平身”還沒有
說出。
滿朝文武還沒有站起。
一把鋪著冰原白熊皮的輪椅,載著一個暗藍衣衫、斯文閒雅的人,從紫宸殿門口,緩緩進入。
輪椅進來的路線上,跪著的文武朝臣們,自發往左右兩邊挪去,為他讓路。
這個人。
這個不速之客。
一邊坐著輪椅前進,一邊撣了撣衣擺上不存在的灰塵,伸出纏了淡黃蜜蠟珠鏈的左掌,微微搖擺。
代替趙佶道了句——
“平身吧。”
趙佶愣保持著那個將坐不坐的半蹲姿勢,道:“衣公子,你這是做什麼?”
但聽到衣公子發話的滿朝文武沒愣。
他們齊刷刷起身。
趙佶怒而站起,道:“你、你們!你們這是做什麼?你們這是要造反嗎??!還有你!衣公子!朕給你那自由出入皇宮的令牌,就是叫你這樣用的?!”
看著趙佶從半蹲到站起的動作,衣公子寡淡地挑了下眉,道:“這個姿勢就行,你就站著吧。”
趙佶道:“什?!”
蔡京會意,第一個越眾而出,關懷道:“聖上,衣公子的意思,您還看不明白嗎?這般不會察言觀色,您以後寄人籬下的日子,可就難熬了呀!”
趙佶怒而指道:“蔡京!你說什麼狗屁!枉朕平日待你不薄!”
但蔡京不再接趙佶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