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是生命。’這些跟衣公子“交朋友”的日子以來,他已經深刻地把這個教訓、這個規則,刻進了腦子裡。
蔡京道:“陛下,今日衣公子上朝,乃是為了一件事,萬望陛下允準。”
趙佶看向那個他幾乎每隔一天就要叫進宮裡,陪他吟詩寫字的衣公子,捂住痛楚的、遭受了致命背叛的心口,強自冷笑道:“什麼事?”
衣公子取出袖中的布袋子,道:“聖上,草民代大彙為掮客,欲以一千金,買下聖上的小北宋,望聖上恩準。”
趙佶:“……”
趙佶看著這滿朝被衣公子一句“平身”使喚的文武臣子,道:“你做夢!”
然而以蔡京為首,滿朝文武,齊齊跪下,口中呼道:“臣等讚同以一千金,將小北宋賣給衣公子,奉給大彙,請聖上恩準!”
紫宸殿外,忽然響起兵戈撞擊之聲,大批宮廷禁軍來到,劫持著趙佶的寵妃、廖廖誓死不賣國的忠臣,在外邊齊齊跪下,口中呼道:“我等讚同以一千金,將小北宋賣給衣公子,奉給大彙,請聖上恩準!”
“什……你、你們!反了、你們都反了!!”趙佶怒而橫指,心頭發冷,不住後退,然而一個趔趄,跌坐在禦座的椅子腳邊!
如一條狼狽無助的喪家之犬。
“隆隆錚錚錚錚——”馬蹄聲起,鐵甲聲聲。
隆隆的鐵蹄聲仿佛自邊境而來。
然而事實是,這來自大彙的數萬軍隊,早在近十天前,就被小北宋邊關將領放入境內。他們優哉遊哉地一路而來,如入大彙之境,已經在汴梁城外,發閒長毛地駐紮了整整三個晝夜!
“鐺、錚!”
動作齊整,令行禁止,軍紀嚴明。
壯馬鐵鎧八尺漢,彎弓砍刀重銅盾!
舉目所見,正是彙帝尚為蒙古若相時一手帶出的嫡係,大彙名震天下的三支軍隊之一:大彙鐵臣軍!
蘇我權矜翻身下馬,持節而來,踏入紫宸殿,筆挺而立,拱手行禮道:“我等讚同以一千金,將小北宋賣給衣公子,奉給大彙,請小北宋皇帝準允!”
而他身後身後身後,那在太陽下鎧甲滿目刺眼的大彙鐵臣軍,皆坐在馬背上。
他們身背血紅彎弓,以黑金砍刀擊打掛在馬背上的兩麵重銅盾,刀背擊
左盾,刀柄擊右盾,發出整齊無比的、震天響的金戈轟鳴之聲。每一下敲擊,都伴隨一個生澀拗口的宋言:“我等讚同以一千金!將小北宋賣給衣公子!奉給大彙!請小北宋皇帝準允!”
聲震如雷,比雷更怖!
震的是小北宋搖搖欲墜的國本,怖的是趙佶纖細可憐的心!
趙佶臉色慘白如鬼,保養得尚好的麵容陡然蒼老如樹皮。他雙腿一軟,徹底軟倒在地上,腿彎熱乎乎地濡濕。脊柱佝僂得靠不住禦座腿兒,軟綿綿地向後倒去,幸得伸手拉了一把,才不至於喪失最後的顏麵。
……最後的顏麵?
滿朝文武都看著趙佶雙腿.間那顏色深一塊兒的帝袍,露出了嫌惡的表情,有的低首,有的隱晦,有的毫不遮掩。
而衣公子?
被他托付信任、托付重重喜愛的衣公子?
他正左手支頤,雙目閉起,斜靠在鋪著白熊皮的椅背上,右手指尖等待般地,輕點扶手。
雍容華貴,寧靜閒雅。
如天上仙,世外客。
仿佛這周遭一切,風雲變幻,不是他一手挑動,不是為他做嫁!
趙佶滿頭亂撓,雙目赤紅,委屈且發狂地嘶吼道:“我不信、朕不信!諸葛正我呢?朕的小花愛卿呢?蔡京不聽朕的話,衣公子不聽朕的話,但朕的小花忠君愛國,朕的小花一定會站在朕這邊!你們去死!都去死!二十年前靖康之變,朕被女真人擄去的時候你們在哪裡?朕的小花呢?小花——!!說!你們是不是把小花關起來了!”
沒人嘲諷,沒人落井下石。
沒人回應他。
或許是衣公子閉目不語。
這滿朝被衣公子篩選過,要麼威逼、要麼利誘,要麼連威逼利誘都用不上便軟了骨頭的文武大臣,個個知趣,沒人浪費時間,逆衣公子的意。
“噠、噠、噠。”從宮門而來,諸葛正我如一把刀,劈開大彙鐵臣軍、劈開包圍紫宸殿的禁軍、劈開滿朝文武,披著金色暉光,踏步而來。
如趙佶的天神,趙佶的救主,趙佶的父。
令神色狼狽、頭發散亂、滿臉淚痕的蒼老趙佶,露出了孩子般純真的笑容:“小花,救駕!救朕!他們都要造反!殺了衣公子!替朕殺了衣公子!”
“聖上。”諸葛正我歎息著,搖頭道,“你甚至到現在,還叫他衣公子。”
趙佶哈哈笑道:“不叫他衣公子叫什麼?叫他彙帝嗎?衣公子啊衣公子,你真是好手段!替彙帝這麼賣力,也不知道那彙帝,半夜裡睡不睡得著覺?”
諸葛正我搖頭歎息。
他當然不會傻得在這裡將衣公子的真實身份爆出來,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耳目,消息一旦走漏,隻會壞了彙帝的布局。
諸葛正我道:“聖上,衣公子本名公子衣。喚他衣公子的,都是敬稱他的;喚他公子衣的,都是恨他的,罵起來也有勁兒。”
於眾目睽睽之下閉目養神的衣公子,被諸葛正我這一句,逗得閉眼笑出了聲。
趙佶則抱著禦座腿子,道:“好、好!小花,你這就替朕殺了公子衣這個辜負朕一片真心的混——”
卻聽諸葛正我躬身行禮,聲如洪鐘道:“臣讚同以一千金,將小北宋賣給衣公子,奉給大彙,請聖上恩準!”
這一記,落在趙佶的耳邊炸開,比衣公子的那一聲“平身”更烈,比滿朝文武的那一句“請聖上恩準”更狠,比大彙來使和大彙鐵臣軍兵戈相擊的一句“請小北宋皇帝準允”,更殺人誅心!
趙佶厲聲道:“小花!你!你說什——”
諸葛正我一揖到地,二次道:“臣讚同以一千金,將小北宋賣給衣公子,奉給大彙,請聖上恩準!”
還不等趙佶出聲
,像是為了說服趙佶,這不是一場夢,諸葛正我起身,再次一揖到地,內息灌注喉間,聲音響徹半個汴梁,乃至響到某一條街道上,正在同白愁飛等人激戰的蘇夢枕、王小石、楊無邪等人的耳畔:“臣讚同以一千金,將小北宋賣給衣公子,奉給大彙,請聖上恩準——!!!”
“這是……”
有人的挽留神劍,當啷落在地上。
挽留神劍,挽留天涯挽留人,挽留歲月挽留你*,挽留不住,日暮西山的一座國。
“咳、咳咳……”
有人咳嗽著,眸中的寒焰,噴出熾烈的毒火,喑啞恨道:“這是諸葛正我的聲音!”
寒焰寒焰,比紅袖刀更寒的焰。
毒火毒火,燒不儘胸中理想的一口生命之火。
而今而今,抽刀斷水水更流,舉金澆火……火可會愈來愈燒麼?
黃昏細雨紅袖刀,劃過蘇夢枕枯瘦的手杆。
劃過天邊的那一抹燦爛黃昏,劃落天中烏雲裡,那淅淅瀝瀝綿綿不儘的細雨。
紅紅的刀,如絕代佳人的纖腰。
紅紅的璽,被絕代佳人的纖手握著,連同握著瘋了的趙佶的手,一起,按向那金黃的,象征無上皇權的,聖旨。
又或者換個名字,叫做《小北宋向大彙無條件投降國書》。
衣公子不在意這些無趣的無關緊要的細節。
蓋完玉璽,也是蓋完這小北宋帝王玉璽的最後一次生命,這被下屬從宮中隨手抓來的絕代佳人,衝衣公子行了個禮,默默退下了。
輪椅轉動,他來到瘋了的流著涎水的趙佶身側,將手中裝了一千金的布袋子,遞到趙佶手中。
衣公子很在意一些有趣的無關緊要的細節。
生意人,就算明明可以白搶,也一定要付錢。
隻有這樣,才能建立起信譽,以後才會繼續有人,願意跟他做生意。
衣公子付完錢,斯文地頷首,行了個一點不像禽獸會有的禮節,口中感謝道:“草民代大彙為掮客,今以一千金,買下聖上的小北宋,謝聖上恩準。”
他身後,滿朝文武,乖覺諂媚地,齊聲為衣公子向趙佶謝道:“臣等,謝聖上恩準!”
看著這底下的滿朝文武,衣公子想到他來小北宋之前,就在彙廷中擬好了將這些人抄家“斬立決”、隻待填入姓名的一紙文書,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能叫他千金相買的,顧惜朝算一個,小北宋算一個。
至於你們這些?
就當他將自己的錢,暫且借給諸位一段時間,到時再收個諸位的全副家當,當作利息好了。
‘千金散儘衣公子,天下無常孟嘗君。’
他衣公子的錢不好拿,他衣公子的朋友,也不是誰都能做。
鋪著白熊皮的輪椅,緩緩駛出這換了主人的皇宮。
夕陽垂落,夜色四合。
今日的這幾場戲,也落幕了。
滿朝文武的滑稽戲。
大彙鐵臣軍的過場戲。
趙佶的……瘋戲。
盛年抬頭望天,嘴角緩緩滑過一絲隱秘的、懶得戳穿的笑意。
還有,衣公子這場既是戲中人也是戲外客的——
演戲和看戲。
“唳——”白眉蒼鷹一聲啼鳴,盤旋而下,落在衣公子的肩頭。
衣公子“哼”道:“喲,你個朝三暮四的麻薯圓子,還知道回來?……嘖,又重了。老實交代,鐵木真又把你喂胖了幾斤?”
麻薯圓子聽不得這話,雙翅嘩啦一扇,又向黑天盤旋而上。
漫天繁星。
明天,是個美麗的豔陽天哪。
“這,便是那一日,衣公子那一
場,名為‘千金買國’的戲!”牢房外,顧惜朝結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