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菀直入後堂。
這個郇都總號,她還是第一次來,但她很了解父親的習慣,非常準確找到了父親曾用過的外書房,絲毫沒露怯。
諸衛先行一步,十六扇菱花隔扇門悉數大開,韓菀直入上首,拂袖斂衽,在紫檀大案後的憑幾前端正跽坐。
穆寒取出小匣,端正置於檀案右上角,打開,隨即他按劍肅立,無聲護持案側。
韓仲丘父子站在另一側,而堂下,管事們魚貫而入,按職位高低站了五六排,最前頭一個即是曹邑宰。
烏木小匣匣蓋打開,兩排共七枚印鑒,諸管事看得分明,韓菀這是在宣布,她接掌韓氏。
“諸位。”
稍候片刻,韓菀發聲,她環視眾人:“父親遭遇不幸,驟不及防,這幾個月來,辛苦各位了。”
很年輕少女聲線,一字一句卻十分嚴肅,她語氣中端持鄭重不知不覺消弭了年紀帶來的影響。
堂下諸管事齊齊抱拳:“不敢當主子褒讚!”
“諸位當得起。”
“還記得當年,父親也很讚賞諸位。不辭辛勞,為他分憂。韓氏有今日之盛,多賴諸位儘心輔助。”
“如今父親驟逝,我年紀尚輕,還要諸位繼續鼎力襄助!”
懷念了父親,肯定了諸管事的功勞,褒讚表忠自我介紹一番,一應場麵話說完以後,韓菀順勢引出韓仲丘:“這位想必大家認識,父親臨終前托付叔父照應我,日後商號諸事要叔父多費心了。”
很含蓄,但也足夠明白,這個介紹確定了韓仲丘的位置比曹邑宰高。
曹邑宰眼神閃了閃,果然來者不善。
當然,韓菀一開始也沒大動作,待韓仲丘和眾管事廝見過後,她笑笑,看向階下韓曄穆寒二人,用有點沉重的語氣道:“父親意外,龐管事等人亦一同彌難,致總號人事見短,近來諸位不易我都知道。”
“從兄韓曄家學淵源,穆寒在父親身邊學習多時,他二人日後就與諸位一同共事。”
韓菀目光在曹邑宰身上掃過,笑道:“以後,諸位也輕省些。”
曹邑宰笑了笑。
他上前一步,抬頭露出些許遲疑,拱手:“這……主子,隻怕有些不妥?”
韓菀就知道他不會輕易妥協,目光一銳,“有何不妥?”
曹邑宰絲毫不懼,依舊甚恭謙稟道:“主子不知,龐管事等人的位置,俱已由其副手替上,這幾個月來,並無紕漏,有功無過。”
已轉正,即使新家主,也不能無故卸職寒人心,“這總號管事位置,已是滿了。”
曹邑宰笑了笑,沒再說話,卻立即有另一人出列,“主子有所不知!商號有規矩,但凡管事者俱要曆練至少三年方可提拔,此乃先主君舊年所定。”
這人方才自我介紹,姓胡,胡榮,總號分管事之一,他斜睨了韓曄一眼,“總號管事責任重大,也不是什麼初來乍到就能勝任的,郎君不妨先學幾年?”
個把黃毛小子,還想空降奪權?
至於穆寒。
胡榮直接嗤笑一聲,十分鄙夷,主子怕不是在開玩笑?
曹邑宰輕斥一聲,皺眉道:“老胡,豈可在主子跟前放肆?還不請罪?”
不過他看穆寒一眼,拱手對韓菀說:“主子,在下以為,確實有些不妥。”
“是不妥。”
“曹大管事說的是!”
七八個人附和曹邑宰,人群中,不知誰罵了聲:“一個羯奴,也配和我等同堂理事?!”
雅雀無聲。
韓菀三人臉色立即沉了。
曹邑宰恍然未覺,“請主子三思!”
韓仲丘怒指,喝道:“曹憑,你乃韓氏家臣,世受韓氏恩典,不思為少主分憂,竟還敢再三巧言欺主?”
“不敢!”
“曹憑不敢欺主!”
曹邑宰不亢不卑,“曹某正是為了商號,以防少主受人蒙蔽!”
他視線掃過韓仲丘父子,最後落到穆寒身上。韓仲丘父子也就罷了,穆寒絕不可。
他是萬萬沒想到韓菀竟會直接將奴隸出身的穆寒放進商號。他極忌憚穆寒,穆寒可是韓父千挑百選出來的人。
氣氛僵了片刻,韓菀掃過其他人,“那你們呢?”
“……”
“請主子三思!!”
沉默一會,齊聲一句,聲音很大,有過一半的人開口,其餘的或對視低頭,或垂目不語。
曹邑宰的能耐和動作比預料中還有厲害多了。
總號竟鐵板一塊。
……
穆寒吩咐當值親衛後,掩上書房門,“龐大管事等都彌難了,且主君近兩年,多不在郇國。”
隨行在韓父身邊的管事幾乎折在那場意外裡,韓父近年常出外,郇國事務由曹邑宰和一位姓陳的大管事共同處理,但很湊巧,年老的陳管事路上操勞太過生了病,很重,現在還昏迷著。
韓菀瞥一眼案上剛送來的文牘,翻翻,不出所料都是些表麵賬冊,和前世一開始送來侯府的一樣。
韓菀扔下賬冊,灌了一盞茶,臉色陰沉,良久,長呼一口氣,才緩和些。
她安慰穆寒:“不過是些小人話語,他們故意的。”
方才堂上,胡管事等人對穆寒可謂極儘侮辱,她氣得兩肋生疼,韓菀認真對穆寒說:“你彆理它。”
“你是最好的。”
在韓菀心裡,他是最好的。
她說得很認真,一雙翦水明眸帶著安慰和擔心看著他,一瞬不瞬,穆寒距離很近,他看見點漆般瞳仁映著燭火似落星子,裡頭清晰倒映著一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