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收回成命。
清冷的月光灑在井沿瓦頂,這個失去白日忙碌的角落偏僻又寂靜,穆寒那微帶暗啞的聲音不高卻極清晰。
韓菀深吸一口氣,俯身蹲下去,抬手去捧他的臉,他不動,兩人僵持了片刻,最後她被帶得往前一栽跪下,膝蓋骨“啪”一聲脆響。
穆寒立即一側身避開。
但頭也抬了起來。
隻他微微垂眸,不再肯直視她。
韓菀呼了一口氣,她耐著性子問:“你告訴我,阿姆和你說了什麼?”
“是身份有差?還是與我有害要告知母親?”
穆寒眼睫微微一顫。
韓菀又急,又氣,深吸一口氣穩住情緒,“我再說一遍,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有什麼困難,我們可以一同應對!”
她看著穆寒:“我知道母親會不許,但我會努力說服她的。”
倘若沒法說服,那就再想其他法子,總有辦法的,隻要心意堅決,這些困難都是可以克服的。
“旁人的眼光如何,我也不在意。”
她不是一個尋常十七歲少女,這些並不能傷害她,更不會動搖她的意誌,旁人如何看不要緊,她知道他的可貴,她會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的。
“你是知道我的。”
“不管什麼事,不管將來如何?我們一起應對就是了,好不好?”
“我不介意,真的。”
韓菀從不覺得這些是多可怕的事,她一點都不在意,再差的境況,能比上輩子差嗎?
她看著穆寒的眼睛,“你知道嗎?”
月夜下,半跪的少女蹙眉,她一瞬不瞬看著他。
穆寒喉結滾動,他也看著她。
在這個夜裡,他允許自己最後一次放肆,直視眼前這個眉目端麗的高貴少女。
一陣微涼的風,吹動她身上鬥篷,肩背單薄衣料勾勒出一個瘦削的弧度。
這一年的時間,她瘦了很多,臉尖了,肩胛骨清晰可見,她背負的東西已太多太沉重了,沉重得有時會讓人很擔心壓垮她纖細的脊梁。
許久,穆寒暗啞的聲音響起,“穆寒以為,溫媼所言,並無差錯。”
他聲音有些發澀,卻很平靜,因為他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穆寒深受韓氏和主君大恩,當謹守本分,思竭力回報,否則他日九泉之下,亦無顏麵麵見主君。”
“先前穆寒僭越,請主子責罪。”
“穆寒卑微,難堪主子垂青,請主子收回成命。”
穆寒垂眸,靜靜說道。
韓菀目光本含著期盼,柔軟中帶著殷切的期盼,不知不覺斂起了,她看著他:“那我呢?”
穆寒俯身叩首,啞聲:“凡主子有命,穆寒萬死不辭!”
“我不需要你萬死。”
又是這種恭敬又規矩的姿態,在無聲拉開二人距離,胸臆間無端一股子鬱火,韓菀霍地站起:“我要你萬死做什麼?!”
“你死了難道我就會高興了嗎?”
她之命,萬死不辭,可但凡需要萬死不辭的命令,都是公事,言下之意,是不包含像剛才那種私人命令。
她才放過話的,可他不惜被調離她身邊,也不肯從她,親近她。
一瞬韓菀氣極了,她都這樣了,她都做到這地步了,她拋開一切矜持,她都剖白到這地步了,可他還是給她這樣一個回應,他究竟還要她怎麼做?!
“你!!”
韓菀生氣了,她提起一口氣正待高聲質問,隻穆寒意誌堅定,身姿一動不動,話罷以頭觸地,“咯”一聲青石板清脆輕響,夜色中極清晰。
韓菀忽就住了聲。
一股子深深的疲憊湧上心頭,她感覺自己是在唱獨角戲,不管怎麼竭儘全力,都不會得到回應。
忽就疲倦了。
她本來就很疲憊。
她一直都在積極應對所有事,內奸外敵,內務外事,商號的事感情的事,沒歇過一口氣,她努力讓自己保持樂觀的態度去麵對,去處理。
但她是個人,其實她也會累。
從回來至今,從去縉國處理礦脈歸屬起就一直高強度的體力腦力消耗,忽一直撐著的那口氣就泄了,深深的疲憊湧上心頭,盯著眼前**的人,她忽覺有幾分意興闌珊。
仰首看著夜空,烏雲遮蔽,一彎月牙孤孤單單懸掛在天幕上。
她站了片刻,“好。”
“那隨你的意吧。”
韓菀轉身,走了。
……
韓菀病了一場。
轉身回屋的當夜,她起了熱。
心口撐著的那口氣稍稍一泄,這一年尤其近兩個月積攢下來損耗疲乏便洶洶抬頭,一起熱就是高燒,燒得整個人昏昏沉沉。
過了不知多久,穆寒從院後回東廂,黑暗中,他沉默枯坐。
韓菀發過話,他倘若不從就不許再留在她身邊,他不知是否明日就會被逐出,隻尚在一日,他就謹慎職責。
把身上涼透了濕衣換了下來,佩劍出門,沉默無聲巡視院內外崗哨。
今晚值夜的是阿亞,他領著一小隊人沿著廊道匆匆行來,迎麵看見穆寒,後者上半身覆蓋在廡廊的陰影下,看不清表情,隻感覺如春寒夜裡的井水一般的冰涼孤寂。
阿亞長歎一口氣,現在他都不知說什麼才好了,隻道:“主子起熱了,你去叫醫士吧?”
夜半的腳步聲急促淩亂,醫士匆匆趕至,趕緊開了方子讓人煎藥。韓菀燒來得太猛,幸好他日常配有藥丸子,忙忙先化開兩丸讓撬開牙關灌進去。
裡麵人聲腳步聲忙亂一片。
穆寒死死捏拳。
韓菀衣衫不整臥床,護衛們當退避在外。
他用儘全身力氣,控製住自己,守在內室門簾前。
內室。
折騰了小半夜,換了兩次的方子,也是瞿醫士醫術精湛,到天蒙蒙亮時,她終於醒轉過來了。
半宿大汗淋漓,換了十幾身寢衣被褥,溫媼小心半攙扶她起來,韓菀有些虛脫,倚在溫媼懷裡就著她的手慢慢把藥喝了下去。
長夜將儘,蠟淚在燭座積了厚厚一汪,韓菀還有些熱,但神誌已清醒,偌大的室內侍女仆婦十幾,端茶遞水,垂手侍立。
沒見穆寒,她也沒說什麼。
溫媼扶著,她慢慢躺了回去,闔上有些沉重的眼瞼。
韓菀意誌還是很堅定的,她很快就調整好心緒,病也好得很快,她再睡了一覺,待天色大亮,燒便退全了。
用了一碗栗粥,她吩咐更套車,如常出門去總號。
溫媼一驚,慌忙苦勸,才剛病愈怎麼也得歇息一日。
韓菀搖了搖頭,隻淡淡道不用。
“商號還有要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