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羅家小弟還在說著:“夫人很歡喜呢,我聽田大兄說,夫人已命人開了庫房,親自去選定親信物哩,……”
聽得他大哥羅承頭皮發麻,瞄了正房一眼,趕緊喝道:“快閉嘴吧你!”
羅小弟莫名其妙:“這不是大好事嗎?主子要有如意郎君,夫人和二郎君可就放下心頭大石了,……”
穆寒耳邊嗡嗡的,仿佛一切離去遠去,他被隔離在現實之外,唯有這對話極清晰,他倒退一步,竟被絆了一下,一個趔趄險些栽跌。
羅小弟被大哥捂住嘴巴,嗚嗚被強行拉走了,腳步聲有些重,咚咚咚一下下仿佛踏在他的心上。
漸漸遠去,消失不見。
偌大的酈陽居恢複了安靜,風吹過空曠的庭院,嘩啦啦,遙遠又寂靜。
他扶著妝台,慢慢蹲下.身來。
暗紅色的羊絨地毯上,欄板,屋頂,花木,圍牆,小小的庭舍四分五裂,有的甚至已經摔折了。
穆寒拾起匣子,慢慢地撿,將七零八落的木雕零件一一撿起放進匣內。
撿著撿著,眼前慢慢蒙上一層水霧,看不清了。
他睜了睜眼睛,臉上一涼,卻有兩行冰涼的淚倏淌下。
好夢由來最易醒。
沒想這麼快。
穆寒以為自己會平靜的,畢竟他一直都有心理準備,但事實上,在實際到來的這一刻。
如墜冰窖。
仿佛連血液都失去了溫度。
機械地撿著,跪在地上一點一點把破碎的木欄木雕撿起,把妝台腳下的撿完,又撿飛濺到遠處的。
忽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人聲騷動,“主子,您慢些。”
“……沒事,都下去吧。”
那熟悉的腳步聲略有些沉緩,在廡廊下定了定神,方推開正房門。
韓菀今天酒喝得不少,雖有解酒丸子又吐了個八.九,但多少仍殘餘些,臉頰熱熱的,幾分微醺。
“穆寒!”
是她輕快的聲音,笑聲中蘊著喜悅和期待,她每次喊他的語調,都是這樣的讓人心醉。
穆寒倉皇站起,快速抹了一把臉,那輕盈腳步聲已飛奔過了門簾,她撲倒他背後,那雙纖細溫暖的手臂摟著他的腰,“我回來啦!”
“你要送什麼給我呀?我瞅瞅……”
韓菀有些頭輕腳重,她期待一整天了,摟住他就不安分往前麵探頭探腦,她一進來就瞅到他手裡的大匣子了。
一看清匣內,兩人都愣了愣。
穆寒慌亂,緊了緊握匣的手,“菀兒,對不住,我不慎,這……”
“沒事,沒事的。”
實話說,韓菀是有些失望的,這庭院擺件一看就是穆寒親手雕拚的,她一見就十分歡喜,隻可惜,隻是看見穆寒難過得眼睛都泛紅了,她也顧不上想其他,趕緊安慰他:“沒事的,碰了就碰了。”
“是誰碰的,是其他人麼?”
穆寒搖搖頭,韓菀把匣子接過來,彎腰把剩餘的零散幾片也撿到匣內。她頭重腳輕,蹌踉了一下。穆寒頓了頓,立即上前去扶她。
韓菀仔細睃視,把最後一片也撿了起來,“沒關係的,這我也很喜歡。”
她仰頭,柔聲哄道:“我們改天再一起拚起來,好不好?”
“好。”
韓菀臉紅撲撲的,雙眸微泛酒意,有些迷離,但還是努力打起精神安慰他。
穆寒勉力壓抑,強自露出若無其事的神色和語氣,“早些歇了好不好?”
她曆來多喝了酒,身體就要不大舒服的。
韓菀確實暈暈的,她閉目揉了揉太陽穴,歪著穆寒懷裡,嬌嬌地應了一聲。
穆寒將匣子放在妝台,橫抱起她,將她放置在床榻上。
他抱著她,慢慢給她喂了一碗豆粥,絞了帕子給她淨麵敷額,她迷迷糊糊闔上眼睛,他才小心給她解了腰帶外衣。
韓菀嘟囔兩句,扯了他兩下想讓他一起睡下,穆寒扯過錦被,輕輕蓋在她身上。
她安靜了下來。
他默默跪在床前,照顧著酒後的她。
一直到了下半夜,酒意散儘,她不再踢被子,蜷縮著身體沉沉睡去。
一如舊時的每一次,他給她掖好被子,才起身退了出去。
……
夜涼如水,不知何時飄起了雨絲,滴滴答答的秋雨蕭蕭瑟瑟,一派寂涼零落的黯寂。
穆寒摸黑解下佩劍,無聲躺在外榻上。
他一動不動,睜著眼睛。
繪著藍綠彩畫的粱枋在夜色中黢黑,模糊的影子湮沒在黝黝的昏暗當中。
半晚的時間,足夠他心神從驟逢驚變中漸漸恢複過來,不再頭腦嗡嗡如踏雲霧。
可身軀依舊冰冷。
衣領內有一枚硬物從正中掉到他左胸膛位置,是她親自給她戴上的那枚羊脂玉佩,兩人互表心意那一天,她贈給他的定情信物。
他捂住玉佩,掌下驟一陣絞痛,疼得他忍受不住,一下子蜷縮起身體。
要分開了。
錐心之痛。
他死死抓緊衣襟下那一枚羊脂玉佩,有一滴淚無聲滑下眼角,湮滅在枕間。
……
第二天見麵,韓菀就發現穆寒臉色有些不大好。
她一大早就起了,夢裡都惦記著那個大匣子,赤著腳跑到妝台前小心拚弄著。
穆寒聽得聲響,撩簾進來,她回頭笑:“穆寒!”
燦爛笑容映著晨光,奪目美麗。
穆寒笑笑:“主子。”
穆寒平時都是主子菀兒混著喊的,韓菀倒沒在意,隻她一眼就發現,穆寒臉色有些蒼白。
穆寒一大早起身,其實已仔細整理過了,但比起平時,還是略有些差異。
他輕咳兩聲,韓菀眉頭就皺起了來,也顧不上大匣子,趕緊拉他過來身邊坐下,“不舒服了?”
平時身體倍兒棒的人,一生病就容易厲害,韓菀不敢怠慢,細細端詳過後,“怕是疲了,讓瞿醫士給你開幾貼藥,這幾天你在家好好歇歇,先養好再說。”
也是該好生養養了,他從小就風裡來雨裡去的,一身傷痕累累,不趁年輕好好調養回來,隻怕到老要吃虧。
這麼一想,韓菀就十分懸心,穆寒急說不用,她這回卻十分強硬:“聽我的,等會喊瞿醫士來,先治好風寒,再開個調養方子。”
她靠進他的懷裡,“難不成,你不想和我白頭偕老麼?”
驟一句話,穆寒險些落了淚。
好在韓菀正偎在他的肩窩看不見,他勉強忍住,半晌壓住哽咽,“嗯”了一聲。
他舍不得阻拒她的關懷。
可惜,可惜兩人的情緣如此短暫。
他仰首半晌,收緊雙臂,緊緊將她箍在懷裡,低頭緊緊貼著她的額角。他心知自己很快就無法再擁抱她,猶如溺水之人,這一刻的力道大有些控製不住。
勒得韓菀都有些喘不過氣了,但她還是很喜歡,她最愛他這般用力地擁抱她了。
韓菀翹起唇角,反手回抱他。
“怎麼啦?”
“沒事。”
穆寒低聲說。
“是不是今兒白天見不得我,就開始想我啦?”
韓菀抿唇笑,得意洋洋。
“嗯。”
穆寒勉強笑笑,笑中有淚,是真的,其實他也是極舍不得這最後相處的時光。
她吃吃輕笑,歡喜又得意,得寸進尺:“那今晚回來,你進來睡好不好?”
“嗯。”
韓菀歡呼一聲,吧唧親了他喉結一下,在他下巴耳下連親好多下,最後親昵摟著她,將臉貼在他的頸側。
“那我今晚得早些回家欸。”
穆寒用儘畢生的自製力,才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他緊緊抱著她,閉上眼睛。
他想起張青。
張青濃眉大眼性情爽朗,品貌能力俱不錯,最重要的是,他和韓菀脾性相合,兩人相處得很不錯。
回憶起過往所見,心頭有澀澀的慶幸,但更多的是酸辛哽咽,他勉力壓住。
“好。”
……
韓菀叫了瞿醫士來,讓他給穆寒切了脈,先開兩劑風寒的藥,之後又請他給仔細斟酌,給穆寒開了調養方子。
好在瞿醫士說,穆寒身強體健根本不損,問題不大。就是有些舊傷過深了,當時沒能好好處理,不過好在年輕,他回頭斟酌個方子再配帖膏藥,內服外敷一段時日,便無妨礙了。
韓菀由憂轉喜,這才放下心頭大石,叮囑瞿醫士且仔細些,使人將他送回去,又欣喜回頭與穆寒說了許多的話,眼見時候實在不早了,這才告彆匆匆離去。
隻不過,韓菀的好心情也沒維持太久。
她先去正院探看母弟,昨日家中辦宴本應疲憊,誰曾想孫氏卻精神奕奕喜笑顏開,讓韓菀有些驚奇,她瞅一眼笑嘻嘻看著自己的弟弟,笑道:“這是有什麼好事不成?”
“還真是大好事!”
孫氏人逢喜事精神爽,招手:“快來。”
招手讓韓菀坐到她跟前來,孫氏攬著愛女,細細端詳,又愛又憐:“可還記得你張家兄長?”
“……”
哪個張家兄長?
孫氏:“就是你張允張伯父家的,時時和你一同出外,張孟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