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喝完一盞茶,擱下茶盞對韓非說:“打擾先生了。”
扶蘇正要起身離開,韓非開口問道:“你可是有什麼疑惑?”
扶蘇一頓,又坐了回去,見韓非抬眼望向自己,又想起初見時韓非的翩然風姿。他在心裡歎了口氣,還是把自己最近在思考的事告訴韓非,天下雖未定,但隱隱已經有了一統之勢。
打天下隻需要舉國上下擰作一團,一鼓作氣打過去就好,可打完之後呢?如果大秦成為天下唯一的主人,要怎麼樣才能不重蹈周王朝覆轍,真正做到百官各司其職、百工各執其業,天下百姓安居樂業、再無動亂?
韓非聽完扶蘇的話,靜默許久。
這個命題太大了,哪怕他是研究了一輩子的法家專著,也沒法給出太好的答案。
站在國君的角度,想要牢牢地掌控整個國家,自然是儘量把所有權利都抓在手裡,誰聽話就分誰一點,誰不聽話就予以嚴厲的懲處,平時要提防所有有可能鑽空子的家夥,包括但不限於枕邊的女人、身邊伺候的人、皇親國戚、朝廷官員等等。
總之,把所有人都當做工具來使,按照嚴格的律法來限製所有人的行動,永遠不被任何人蠱惑,是當一國之君的基本素養。
如果從這個角度出發來擬定一個新製度,在英明的國君領導下國君當然會蒸蒸日上。
但是,扶蘇已經發現了這套製度的問題所在:沒有人能保證每一任君主都是英明的。
哪怕是同一位君主,也無法保證他年輕時英明神武,老了以後也英明神武。
這樣一來,這套站在君王集權角度擬定出來製度出現了最大的漏洞:君王本人或者他身邊那些居心叵測的人利用這種集權來擾亂整個國家的秩序。
韓非有分析過這些問題,但也隻是勸君王提高為君素質,注意警惕彆被身邊的人狐假虎威乾壞事。
韓非說道:“世上本就沒有萬全之法。”
哪怕是有,就嬴政那脾氣也不可能采納的,嬴政本質上是個十分專橫的人,你說他愛聽的他肯定能聽進去,說他不愛聽的他壓根不會認可,哪怕你絞儘腦汁往十條建議裡塞三兩條私貨,他也會精準地給你挑出來,欣然采納剩下幾條。
世上估計沒有願意往自己身上套枷鎖的君王。
主強臣就弱,主弱臣就強,這本就是必然的事,想要靠某種製度讓兩者始終維持在平衡狀態根本不可能。
不過,韓非還是給了扶蘇一些建議,替扶蘇完善他和嬴政提過的那一套職官製度。
到一統天下之日,正是官製革新的最佳時機。
秦國這些年來一直用的是郡縣製,倘若將來秦國真的能一統天下,估計也會全麵推行郡縣製。
用郡縣製治理這麼大一個國家,而不是靠分封讓宗室子弟、世家大族來完成對地方上統治,前麵是沒有經驗可以借鑒的。要是從一開始就能拿出一套更完善、更高效的職官製度來搭配郡縣製,即使仍是不可能做到一勞永逸,至少可以避免許多問題發生。
扶蘇在韓非住處待了許久,直至外麵雪略小了些,他才帶著剛才記錄下來的一疊文稿離開了韓非住處。他帶著文稿回到家中,卻發現竹熊們趴在院門邊探頭探腦,像是在等著他回來。
扶蘇邁步入內,挨個揉了揉它們的腦袋,它們便齊齊領著他往書房那邊走。
扶蘇邁步入內,發現屋裡已經燒起了火爐,看著十分暖和。在他們以前常聚在一起看書的橫塌上,坐著個熟悉的身影,竟是隨著李由去了漁陽縣的張良。
張良見扶蘇回來了,往他杯裡斟了杯熱茶。
扶蘇算是明白竹熊們要告訴他什麼了。他坐到自己常坐的位置上,驚訝地問張良:“怎麼回來了?”
張良說道:“我這樣的人,還是不太適合管事,留在漁陽還不如回來讀讀書,給你出出主意。”
他和扶蘇說起漁陽郡的情況,一開始他們三人倒是配合得挺不錯,不過等事情步上正軌,他就有點散漫了,手裡的事基本扔給底下的人去忙活,李由對他這種做法有些看不過眼,覺得他在偷奸耍滑。
張良覺得李由是榆木疙瘩,安排彆人做事怎麼就不是做事了。
陳平夾在中間挺難辦,一天天的,明明還是個少年郎,頭發都要愁沒了。開春他跑齊國去閒晃,就是覺得和李由道不同不相為謀。
張良琢磨著這也不是事,索性舉薦個人頂替自己的位置,自個兒回鹹陽來了。
反正漁陽郡那邊的問題差不多都解決了,有李由和陳平坐鎮已經差不多,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他實在沒必要杵在那邊和李由硬杠。
扶蘇聽了覺得兩邊都沒錯,隻是做事風格不同罷了,這一點在他們出發前他就看出來了。
不管怎麼說,張良能回來扶蘇還是挺高興的,他說道:“這麼大的雪,許多地方都被雪堵了路,虧你還能回來。”
張良說道:“無非是多繞些路罷了,總能繞回鹹陽來的。”他見扶蘇從外麵拿了疊文稿回來,便問扶蘇剛去哪了。
扶蘇老實回答:“我去見韓先生了。”
張良沉默了一下,問道:“韓先生怎麼樣了?”
“精神還算不錯,隻是瘦了不少。”扶蘇拿出文稿給張良看,想和張良也探討探討還有沒有可以完善的地方。
打仗的事他們插不了手,目前也隻能考慮一下戰後之事。不管將來能不能說服嬴政采納這些建議,早早做好準備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好。
兩人雖分彆多時,卻絲毫不曾生疏,很快又就著韓非給的那些建議促膝而談,你來我往地討論其中有哪些部分值得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