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門扉嚴絲合縫地關上了,將走廊的燈光都鎖在了外麵。
紗質的窗簾被風輕輕地吹拂了起來。外麵雨聲嘩嘩,絲毫未停。枝葉在混亂地拍打著玻璃窗,陰影在白色圍牆上晃動。
亞瑟一動不動地站在了陰影裡,側頰仿佛有些發緊。自然下垂的手中,拎著那兩個輕飄飄的盒子,在這一刻,仿佛有了千斤之重。
外麵的某根枝丫被大雨壓斷了,“劈哢”的裂響在狂風暴雨之中也分外明顯。被這脆響的打斷,房間裡麵古怪而微熱的氣氛,驟然“活”了一下。
在這個時候,被裹成了蠶蛹蜷縮在沙發上的俞鹿,不舒服地動了動。臉色潮紅,嘴唇發乾,喉嚨深處出了貓似的的咕噥聲。
濕衣服和頭發的水珠,在沙發枕頭上留下了一灘深色印痕。大概連被子也洗了水,很不舒服,她試圖從裡麵鑽出來了。
亞瑟深吸了一口氣,滋生出的陰暗念頭,如水蛭一般,褪了下去,誰也不知道剛才的半分鐘內他想了什麼。
他大步走了過去,將俞鹿連同被子重新抱回床上,將被子墊在她身下。隨後,皺著眉打開了衣櫃,裡頭都是他的衣服,基本沒有俞鹿合身的。褲腳可以折好幾折,衣領隨時變露肩裝……勉強找了兩件,抽出來,經過浴室,又尋了一條乾燥的毛巾。回到了床邊,彎下腰,解開了她的衣裳上方的紐扣。
就在這時,亞瑟的目光忽然被黑夜裡的某種異樣的閃光晃了一下。他凝目一看,才發現,俞鹿右手的無名指上,戴了一枚戒指。
亞瑟皺了皺眉。
戒指上鑲嵌著一顆方形的鑽石。
不是當初他送的那一枚戒指了。
……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
亞瑟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當下並沒有多想,隻當是裝飾品。
外套,上衣,褲子,一件件地剝離……直到看到了某個地方,亞瑟一頓,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
俞鹿側躺著,呼吸淺而灼熱,如同毫無知覺的初生嬰兒,蜷縮著。周身的肌膚,沒有任何遮擋,瑩白耀目,美不勝收,連肚臍也是可愛的渾圓。
平時藏在衣服裡的那條細細的項鏈,便是在這種情形下,露了出來的。
項鏈串著一枚很眼熟的戒指。薄薄的銀圈,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簡潔而美麗。
和她手指上的戒指比起來,根本不值錢。卻看得出來,主人很珍惜它,戒圈上沒有什麼劃痕,還將它放在了離心臟最近的地方。
亞瑟目光發暗,盯著這枚戒指,神色有那麼一瞬間的猙獰,捏緊了它,硌得手心發疼也不鬆手。
這他媽算什麼?
當年沒有任何猶豫,就推了他下去,轉頭卻將他送的東西貼身戴著。
因為項鏈被扯得用力,俞鹿有些不舒服,輕輕地掙動了一下,變成了平躺的姿勢。
“……”
亞瑟仍維持著手撐床單的姿勢,目光凝固在了那片肌膚上。
一滴熱汗,從他的頰邊落下,啪嗒一聲,砸在了她雪白的肩頭上。沿著柔軟起伏的溝壑,滑了下去。
不過隻是瞬息,他就閉了閉眼,有些粗魯扯過了旁邊的大毛巾,將俞鹿徹底裹起來,吸掉了皮膚上的水分。接著就一刻不停,麵無表情地給她換了衣服,將她整個人塞進了被子裡。
一連串的動作完成後,亞瑟背對著她,坐在床沿上,腦海仍有些嗡嗡聲,紛亂不已。他拎起了床頭的水瓶,仰起頭,灌了大半瓶冷水下去,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在滑動。
太熱了。
亞瑟捏扁了塑料瓶,將它隔空扔向了遠處的垃圾桶,隨後,拾起她用過的毛巾,有些煩躁地擦了擦還滴著水的金發。
大約十分鐘後,房間門被禮貌地輕聲扣響了。
門外的正是保羅。他的外衣沒濕,不過金絲眼鏡的鏡片上帶著些微沒乾的水汽,手裡還拿著雨傘,估計是聽了雇傭兵的話,回來後沒到房間就直接來找亞瑟了。
保羅將雨傘掛在一旁:“你找我這麼急,怎麼了嗎?”
亞瑟沉默了一下,讓開了一個身位。
保羅越過他的肩,看見了大床上那個燒得臉頰紅透的人後,一下子就怔住了。
今天他另有要事,沒有跟著大隊去龐德的地下拳場,而是獨自去走訪了賽金城大部分的地下診所,做了一些調查。在半路上,他的通訊儀就在不斷響動,被獵隼的老成員們告知了這個震驚的消息——消失了整整四年的俞鹿,被他們找到了。
四年前,獵隼在聯邦兩個政黨的鬥爭中淒慘地淪為了炮灰,失去了許多重要成員。雖然在那位紈絝公子緹亞的幫助下,他們通過偷渡的方式,分批離開了聯邦母星。但是,追殺並沒有因為他們的離開而停下來,重聚的希冀也被現實打了個稀碎。
這一個享譽盛名的老牌雇傭兵組織,逐漸四分五裂,分崩離析。彼此也失去了音訊。
直到一年前,一些老成員們才被亞瑟陸陸續續地找到了,重新聚集起來。大家才知道誰還活著,還有彼此過去幾年的情況。
在所有老成員裡,生死未卜的俞鹿,是最讓大家感到揪心和疑惑的。
揪心是因為,大家都認為,如果她還活著,不可能一點兒消息也沒有,但凡她放出一點獵隼內部人員才知道的秘密信號,也能讓他們知道她還活著。
疑惑則是因為,當年俞鹿是和亞瑟一起逃跑的,按照亞瑟那個保護她的勁兒,她理應不會有事。但當大家追問起亞他們逃跑那晚發生了什麼事,俞鹿究竟去了哪裡,亞瑟的反應,就隻有長時間的沉默,他們也就無從求證了。
在幾乎所有老成員都默認俞鹿已經死去的情況之下,驟然見到了活蹦亂跳的她。而且似乎還乾著老本行。
彆說是現場包廂裡的人,就連一向都處變不驚的保羅,也驚愕不已,按著通訊儀,確認了好幾遍那個人真的是俞鹿。
緊接著,沒多久,他就被亞瑟緊急叫回來了。
在半路上,保羅便在猜測這一行是否與俞鹿有關,結果是猜中了。
饒是有了心理準備,在見到活生生的俞鹿躺在床上後,保羅的震驚依然難以言喻。
回過神來以後,保羅摘下眼鏡擦了擦,走到床邊,放下了醫藥箱,問:“她怎麼了?”
亞瑟從他身後走近了床邊,蹙眉:“她發燒了,之前喝了酒,還淋了雨。”
保羅用手背貼了貼俞鹿的額頭:“你給她量過體溫沒?”
“剛才量了,39度。”
“發燒還淋雨,可能有點麻煩。”保羅搖頭,掏出聽診器,給俞鹿做了一個簡單查體。
當他掀起被子,看到了俞鹿裡頭穿的衣服時,挑了挑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給俞鹿打了針,囑咐亞瑟半夜如何照顧她,保羅就離開了這裡。
亞瑟也飛快地衝了個澡,換掉了濕衣服。霧氣打濕的鏡子裡,腰腹的肌肉上一道舊傷口一閃而逝。
他今晚也不可能睡著了,坐在了床邊的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把玩著那枚從她項鏈上摘下來的戒指,一邊看著俞鹿。
她打了針後,乖得很,睡臉紅撲撲的,躺在了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上一次和她那麼近地待在一起,是從聯邦母星逃走那一晚。
他不是不能為了她去死。雖然他更想為了她努力地活下去,但如果真的有了二選一的時候,他一定會儘全力,讓她活到最後。
但是,自願下去,和被她毫不猶豫地拋棄,是兩碼事。
在他受了重傷、最脆弱的時候,俞鹿甚至不給他任何機會去表態,就無情地推了他下去,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選擇了生路。
諷刺的是,那是他以為自己最幸福的時候。以為夢寐以求的一切都會得到,以為美滿的未來在前方等待自己。
被她拋棄後,他忍著劇痛,爬了起來,捂著流血的傷口,找地方躲避。可還是失血太多了,沒離開那個園區,就幾乎暈厥了過去。
如果不是在最後關頭,恰好遇到了緹亞的堂妹,也就是那位叫做妮蒂婭的小姐和她的下屬,他早就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去了。
養傷的日子很漫長,比身體更重的是內心的創傷。在被俞鹿拋棄的前半年裡,他整個人的狀態幾乎都廢了,比一個死人還不如。那段日子,他不止一次閃現過這樣陰暗的念頭——假如早知道結局會這麼慘烈,那他寧願死在被困在坍塌廢墟下的時候,起碼可以帶著被愛的希望,先一步離開。
現在想來,這種想法實在是太可笑了。
沒什麼值得他為之放棄自己的生命。
風雨漸漸停歇了,那些明暗不定的樹枝影子,在牆上晃動。亞瑟的神色帶了一絲嘲弄,慢慢地收緊了手,手心被戒指硌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