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她看見的是雪白的天花板,以及自己放在被子上,打著吊瓶的手。
這裡是一間乾淨且安靜病房。病床的床頭放了一疊報紙,報紙的名字昭示出了這間醫院的所在地,已經不是賽金城了。
甚至不是格阿馬敦,天瓊星。
而是另一個星球。
俞鹿:“……”
怎麼覺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
係統:“宿主,你醒啦。當然熟悉啦,你在這個世界已經進了好多次醫院了呢。”
俞鹿咬牙切齒:“不,我說的熟悉,指的是‘說好了進度條會到100%,但醒來後根本沒走’這件事!”
係統:“……”
它有點兒心虛地說:“是這樣的。宿主,本來預計的結局就和你想的一樣,你會被那場爆炸終結。但是,最後關頭,亞瑟選擇了為你獨自承擔這份危險,所以,你又留下來了。”
俞鹿:“…………”
係統:“這已經是第二次離開失敗了,劇情也再次改變了。根據我的推算,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最後這1%,很可能要等你壽終正寢的時候才會填滿。這樣才有利於你靈魂的穩定性。”
俞鹿愣了愣,忽然明白了係統的言下之意:“也就是說……”
係統:“也就是說,在你活到自然老去之前,都不會再離開這個世界了。”
俞鹿:“!!!”
她呆呆地消化著這個驚人的消息,忽然聽見了病房門被推開的聲音,勉強抬頭看去,便看到了幾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發現她醒了,幾人都是一愣。
保羅率先反應過來,走到床頭,激動地說:“你終於醒了,覺得怎麼樣?”
俞鹿側了側頭,才發現自己的頭上包了厚厚的紗布。
拉斐爾“嘖”了一聲,伸出兩隻手指,輕輕地固定住了她的頭,輕斥她:“老實點,彆亂晃,你有腦震蕩,還腦出血了。要不是及時發現了,人怕是不好了。”
“我……有點頭暈。很嚴重嗎?”
保羅安慰她:“不嚴重,醒來就好了。就是可能會造成一些記憶缺損和空白,過段時間就好了。”
“……我睡了多久?這是什麼地方?”
“幾天時間。”拉斐爾說了一個地名,在床頭坐了下來,說:“彆擔心,我們已經安全離開。這裡是我們的新地盤,帕特裡克也在這裡,就在你頭上的房間養傷。”
“什麼!帕特裡克……”俞鹿掙紮著想起身:“我要去看看他。他還有手術要做……”
“手術已經做完了。是我和老喬治一起做的。”保羅推了推眼鏡,說:“雖然那些知識有點陌生,不過我去當一個手術助手,還是綽綽有餘的。或許我也該多接觸這些新知識了。”
俞鹿緊張道:“那手術的結果怎麼樣?”
拉斐爾從桌子上拿了個蘋果,咬了一口,瞥她說:“還算是成功,目前正在觀察中,不能探視。你早點養好傷,我帶你去看他。”
俞鹿到底是剛醒來,精神不濟,連胃口也不好,說了一會兒話,就又睡過去了。
到了晚間,她再次醒來,終於說自己餓了。
人手不夠,有空的雇傭兵都來照顧傷員了。保羅給她盛了一碗粥,放在小桌子上。吃著的時候,好幾個雇傭兵知道她醒了,都來探望她,看她精神不錯,還賴在了病房裡不走,在聊天。
就在俞鹿喝了兩碗粥後,門口傳來了敲門聲。
拉斐爾吊兒郎當道:“進來。”
門開了,納森推著一架輪椅,進了病房。輪椅上坐著一個臉色蒼白的青年,一條腿纏滿了繃帶,不是亞瑟又是誰。
巴頓笑道:“亞瑟來了,快進來吧。”
俞鹿卻看了看四周的人的表情,露出了一種恰到好處的茫然和疑惑,問道:“巴頓,你推著的人是誰啊?”
眾人都愣住了。
亞瑟猛地抬頭,仿佛懵了,如遭雷擊。
拉斐爾聞言,差點兒沒坐穩,驚道:“你不記得他是誰了?”
俞鹿睜眼,無辜地搖了搖頭。
納森一張粗獷的臉急吼吼地伸到了俞鹿前方:“那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那肯定記得,你是納森。”
眾人都圍上去問了一圈,結果俞鹿全都記得他們是誰,唯獨對亞瑟沒有印象。
確實,她從醒來開始就沒有問過一句亞瑟的情況。如果她還記得亞瑟,這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
巴頓的下巴已經掉下來了:“這是怎麼回事?”
“唔,可能是腦出血和腦震蕩的後遺症吧。車禍後,部分傷者的確會出現記憶缺損,缺損什麼是因人而異的。”保羅沉吟:“這個需要再觀察一下,好一些的情況是過幾天就能恢複。”
拉斐爾納罕地看著俞鹿頭上的紗布,問:“那不好的情況呢?”
保羅攤手:“就一輩子不能恢複了。”
“沒關係啊,我還記得大家,我也沒發現自己忘了什麼。”俞鹿笑了起來:“能被忘掉的應該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從進門開始,亞瑟的臉色雖然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可目中還是隱隱帶了期待和喜悅的。
而此刻,他麵上的血色,已徹底褪儘。嘴角僵硬地抿成了一條直線,舌頭發僵,說不出一個字。
俞鹿仿佛真的當他是陌生人,沒有多關注他。不久後就說了句“我有點累了”。眾人看她剛醒來,有了倦意,也不好繼續打擾,就都走了,還給她熄了燈。
俞鹿縮進了被窩裡,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畢竟沒有受很重的傷,翌日,她的精神好多了。保羅來探視過她,表示她可以下床活動了。
俞鹿先去了樓上看帕特裡克。隔著玻璃,她看到了闊彆四年的人,眼眶一熱。
帕特裡克安然地躺在了床上。雖然身體的病痛讓他看起來消瘦了一些,但並未有自艾自憐之貌,依舊能看出當年的高貴風采,一如往常。
俞鹿放下心來,看了一會兒,就默默地離開了。
這座私立小醫院如今已是獵隼的地盤,樓下是一片花園。
這裡是星球的南半球,此時正值夏季。花園裡鬱鬱蔥蔥的,空氣裡有著淡淡的香味。俞鹿慢慢下了樓,在花園裡坐著吹風。忽然,聽見了身後有一陣輪椅碾壓青草的聲音。
一個有些沙啞的聲音,輕輕叫了她一句:“午安,你在這裡吹風嗎?”
俞鹿轉過身,眨了眨眼:“咦,是你啊。”
“對,是我。”亞瑟的心中七上八下的,見她沒有昨天的生疏排斥了,心道她應當是短時記憶缺損,此時已經記起他來了,暗暗鬆了口氣,甚至感激起了上天。
哪知道俞鹿一句話就將他打入了地獄。
“我記得你,你是昨天來探望我的人。”俞鹿好奇地看著他:“你真的是我認識的人嗎?我們什麼關係啊?”
亞瑟瞬間就靜了。他抬頭,那雙暗綠的眸子,仿佛漾著一層濕潤的霧氣。
隔了一會兒,才輕聲說:“我叫亞瑟,是你的戀人。”
“戀人?”俞鹿麵上閃過了警惕,懷疑地看著他:“你有證據嗎?我們有合照嗎,拿來看看?”
“沒有。”
“那是有結婚?”
“也沒有。”
俞鹿皺眉:“那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她懵懂的表情,讓亞瑟感到難以呼吸,難受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他低下了頭,在衣服裡掏了掏,抽出了項鏈,項鏈上串了兩個戒指:“這個能當證據嗎?”
俞鹿的眼眸微微一閃,說:“這是什麼?”
“我當年向你求婚的戒指。”
俞鹿說:“那我肯定沒有答應你,不然戒指怎麼會在你那裡。”
亞瑟的眼瞼陡然紅了,捏緊了戒指,啞聲道:“不是的,你答應了我的。你收下了戒指,還很珍惜它……”
俞鹿撓了撓腮:“哦,是嗎,可我都忘記了。再說了,按你的說法,我即使收下了,也還給你了吧。”
亞瑟的心,沉了下去。
他曾經以為,當年的事已經足夠絕望了。在帶著炸彈離開冷庫時,聽見她在背後嘶聲大叫,才感覺到了更深一層的悔恨,與濃濃的絕望。
才發現,如果就這麼死去,他有太多遺憾都沒有完成,太多的話都來不及告訴俞鹿。
戒指我沒有扔掉。
其實那些難聽的話都不是我的真心。
隻是想要你多疼我,才會幼稚地說那些傷人傷己的話。
其實我還愛你,我非你不可。
……
總以為來日方長,但更多時候,世事無常。
早點坦誠,早點去愛,彆等到無法挽回之日,才後悔當初恣意妄為,揮霍了本該珍惜的時間和本該好好牽著的人。
無奈,到了也許要赴死的時候,他才明白了這一點。
將炸彈帶到了安全範圍之外,亞瑟已經來不及跑出足夠的距離了。卻萬幸地在附近發現了一個土坡。土坡下有一個水潭。借助它們的保護,炸彈的威力被稀釋了,亞瑟最終活著,被趕來的獵隼成員救回去了。
劫後餘生,得知俞鹿醒來後,他立刻就想見到她。卻一見麵就蒙受了巨大的打擊。
原來對他來說,最深的絕望,是愛恨一筆勾銷,是人回來了,卻被告知連重來的機會都沒有,也無法解開心結了。
他不能接受。不可能接受俞鹿忘掉彼此共同經曆過的一切。
亞瑟踉蹌地搖動輪椅,想離開這裡,否則,他怕自己會當場失態。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了背後傳來一聲輕哼:“行了,回來吧。”
亞瑟呆了呆,停住了。回頭就看見俞鹿抱著手臂,有些揶揄地看著他,那神情分明就是熟悉的她。
“……”亞瑟難得懵了片刻,明白過來,忽然就惱了:“你騙我?!”
“你不怕死地去當英雄的時候,不是很痛快就讓我忘了你的嗎?怎麼樣,爽不爽。”俞鹿回憶起當時被他無視的那一幕,就暗暗磨牙。
之所以醒來後如此沉得住氣,不問亞瑟的下落,也是因為她知道,命運之子要是死了或者殘了,世界線早就已經崩盤了。所以,亞瑟肯定還活蹦亂跳著。
俞鹿伸出了手,捏著亞瑟的下巴,眯眼,左右端詳,悠悠道:“一百八十秒。”
亞瑟:“……”
“我本來想晾你一百八十個小時的,現在才十八個小時不到。”
亞瑟:“…………”
卻見到,她話音落下以後,表情慢慢地溫柔了下來,還帶了一絲絲的笑意。
隨即,俞鹿就彎下了腰,在他的唇上,輕輕地印下了一個吻。
輕如鵝毛的一下觸碰,溫柔得仿佛春天的積雪都融化了。
也許是大起大落得太快了,這一瞬間,亞瑟心如擂鼓,那是久違的一種心花綻放的感覺,竟是很沒有出息地屏住了呼吸。
“晾著你十八個小時,是想讓你漲點教訓,讓你不聽話。”俞鹿摸了摸他的臉,鼻尖抵著他的鼻尖,笑了笑:“而這個,是感謝你救了我。”
亞瑟呼吸微微加促了,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你想知道的那個答案,我現在也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了。”俞鹿沉吟了一下。這一次,她沒有受到係統的阻礙,看來,進度條二度崩潰後,對她的限製真的減弱了:“如果你跟著我去了室女星,對你而言,會遇到比‘受傷並被妮蒂婭救走’更糟糕的情況。”
亞瑟一愣,臉色漸漸凝重:“這是什麼意思?”
“如果我告訴你,有些事我可以未卜先知,你相信麼?”
驚訝之色在亞瑟麵上稍縱即逝。俞鹿不等他提問,就繼續說:“還記不記得我們當年從安達利亞撤去拉塔羅舌的路上,遇到了敵對的雇傭兵團’白鷗’的襲擊,導致車子翻了。如果不是我在事故發生前,就切斷了安全帶和光腦的連接,先爬了出來,可能我們四個人都會被困在著火的車子裡。”
“如果我告訴你,我預料到了這個襲擊,隻不過,我當時受了某種限製,不能將未卜先知的內容告訴你們,你是不是就能明白我為什麼會切開安全帶了?”俞鹿一哂,搖了搖頭:“說起來,你哥哥當年還因為這件事,懷疑過我是奸細呢。”
能說出真心話的感覺太爽了!她根本不想停下來!
亞瑟的記憶力超群,顯然也記得這回事。猛地一抬頭,無比震驚地看著俞鹿。
在這一刻,很多記憶長河裡有些違和的碎片,俞鹿那些一閃而過的小聰明,似是而非的提醒,都在這一刻融會貫通,勾勒出了一個讓人難以置信、卻又找不到更好解釋的事實。
他早有察覺到異常。但因為這個真相太匪夷所思,反而從來沒有懷疑過它是真的。
此時被點出了根本。很多以前沒有太過在意的細節,也都浮出水麵,連成一條線了。
其實早該明白的。
十年前的俞鹿,也會拚儘全力保護剛認識不久的他,為他一個小屁孩擋槍。那麼,她又怎麼會在相處了好幾年、感情更深的時候,在沒有到達絕境的情況下,突然將他推下轉移艦。
一定是事出有因的吧。
之前那四年,亞瑟一度很想這樣說服自己。隻是,他從來都找不到一個合理的理由,去給俞鹿開脫,因此,反而怨恨起了自己的沒出息和不死心。
真相竟然這樣的。
俞鹿說完了以後,爽是爽了,其實也有些忐忑。
不知道亞瑟會不會信她這番無稽之談。畢竟她沒有任何切實證據,也不能扒開腦海讓他看看係統的存在。
忽然,她的腰猛地被抱住了。亞瑟緊緊地摟著她,埋首在她腹上,眼眶通紅,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姐姐。”
俞鹿摸了摸他的頭發:“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亞瑟緊了緊手臂,說:“我相信你。”
“那就好。走了。”
亞瑟一聽,就有些倉皇地抬頭看著她。
俞鹿一愣,笑著說:“想什麼呢你。我不會走了,我喜歡獵隼,我會永遠留在這裡,也會陪著你。”
她其實不能很明確地分清自己對亞瑟的感情。也許在愛裡還摻雜了許多的憐愛和欣賞,以及最近因為突破了肉|體關係那條線,而突飛猛進的新維度的激情。
她也是沒想到,重來一次,還是會遇到這麼瘋狂的感情,這麼深的執念。亞瑟就像一隻忠心不二的小狼犬,第一眼認定了她,就一直跟著她。即使被她狠狠傷害過,重逢以後,也沒有真的報複回來,嘴巴永遠比心腸硬。
這輩子,應該不會有第二個人投注這樣的感情在她身上了。
或許他們都是憑著直覺去橫衝直撞的人。現在這樣很快樂,那就繼續下去。
至少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她餘生都拋不下亞瑟了。
不會再拋棄亞瑟第二次了。
俞鹿並不知道她這一句話,對亞瑟而言,已經是從來沒有奢望過的承諾了,讓他的眼眶也湧出了酸意。
她隻是翹起了嘴角,微微低下頭,烏黑的眸子凝視著他,一如當年剛認識時的模樣。
“走了。我們到處逛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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