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斯然第一次直麵生命的流逝。
時隔近二十年,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將所有的過往都深埋於地下,連曾經內心所有的情緒都已經遺忘的時候,他再一次站在了這片土地上,透過時光, 看著過去自己平靜, 卻深藏著死寂的雙眼。
小斯然沒有哭, 也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他將劣質塑料感的刀柄握緊,瘦弱的手指泛著青白色, 靜靜地抬起了眼睛。
那一刻,似乎在焦灼烈日的映照下,瞳孔深處都溢出了刺眼的金光。
黃毛被小斯然這一眼看得心頭一驚, 下一秒又自覺丟臉地狠狠啐了一口,罵道:“你這小叫花子, 還敢瞪我?瞪什麼瞪?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給——啊!我操!小叫花子發瘋了!”
小斯然悶著頭,握著刀柄, 刀尖朝外, 直直地衝了出去, 他高舉手臂,目光平靜而又詭異,有那麼一瞬間似乎隱藏了極深的壓抑, 但細看去, 卻重歸一潭死水。
嘭!
七歲多的小孩子哪裡是十五六歲少年的對手,黃毛抬腿便踹, 直接把小斯然給踢飛了出去。
瘦弱的身軀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滾了一圈, 小斯然手指被噌脫了層皮, 卻依舊捏著那把小刀,眉頭都沒皺一下就爬了起來,不知道疼痛一般,麵無表情地繼續衝了上去。
那群半大的少年們火了,幾個人圍了上來,黃毛譏諷地一把拽住小斯然的衣領口,粗暴地掰開他的手指,將人摜在地上,抬腳便對準手指準備碾上去——
“你們在乾嘛!?”
蒼老的怒喝聲傳來,一位頭發花白衣著簡陋的老頭子蹣跚走近,抖著手指,憤怒道:“你們看上去年紀也不大,怎麼?欺負小孩?”
少年罵道:“老不死的,彆多管閒事!”
“這閒事我還就管了!”老頭子抖著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碎了外殼的翻蓋手機,“告訴你們,我已經報警了,警察馬上就來,你們最好趕快住手!”
“操,”少年們左右對視了一眼,他們這個年紀,對於警察還是有著本能的忌憚,“怎麼辦?”
黃毛伸腿把小斯然踢到一邊,晦氣地罵了句:“還能怎麼辦?算這小叫花子運氣好,走!”
一眾少年罵罵咧咧地走遠了。
老頭子顫巍巍地靠近,看到地麵上血淋淋的狸花貓,搖頭念叨“真作孽”,他伸手把小斯然給扶了起來,拿出一塊洗得發白的手帕,給他擦了擦臉。
小斯然平靜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一切,落在了已然走遠的少年們身上,他看著這群人走出公園,踢飛路邊的垃圾桶,嬉笑打鬨著穿過馬路,走入人群,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他將每一個人,都死死地記在了心底。
流浪的小斯然就這樣被老頭子帶回了家。
老頭子姓斯,一個人住在離公園不遠的一棟平房內,平時靠著撿破爛為生,家裡最值錢的就是一個小三輪,本來一個人勉勉強強能過活,撿回小斯然後,生活就一下子窘迫了許多。
但是,斯老頭卻感覺到了久違的開心。
他一個人寂寞太久了,生活都變成了單純的活著。
小斯然不愛說話,基本上沒什麼表情,平時斯老頭蹬著三輪出去收破爛的時候,他就坐在三輪車上,聽斯老頭絮絮叨叨地念叨著。
他們過得很清貧,平時都是傍晚去菜市場撿點賣剩的菜葉子,隻有一次,那是六一兒童節的時候,斯老頭帶著他去了趟超市,給他買了桶方便麵。
小斯然站在超市貨架前,仰起脖子,看著一排包裝精美的巧克力。
“想吃?”斯老頭走了過來,枯槁的手摸了摸口袋裡的錢,“想吃咱們就買一塊嘗嘗,聽說這玩意味道不錯。”
小斯然搖了搖頭:“不用。”
他轉過身,拉著斯老頭的衣角,往前走去。
他是吃過巧克力的,是在某一個烈日炎炎的夏日,狸花貓從垃圾桶裡翻出來已經黏糊糊的小半塊彆人吃剩的巧克力,匆匆忙忙地送到了他的嘴邊。
狸花貓養了小斯然兩年,而斯老頭,也養了他兩年。
而每一次的離彆和生命的消逝,都來得如此猝不及防,每一次都是在灼熱的夏季,四麵八方炙烤著的溫度一點點鑽入他內心的裂縫,將其中的一切防備都融化成了灰燼。
斯老頭的身體很差,簡陋的小平房內從早到晚都響著他的咳嗽聲,但他沒錢去看病,也不想去看。
小斯然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但他所能做的,卻隻有在收破爛的時候,努力用自己的小手,幫斯老頭減輕一點負擔。
那是一個雲霞滿天的傍晚。
斯老頭騎著小三輪帶著小斯然回了家,還沒來得及坐下,平房破舊的小木門就被人一腳踹了開來,走進來一個五大三粗、剃著平頭的中年男子。
他一腳將擋路的破舊搖椅踢到一邊,大搖大擺地坐在屋內凳子上,嫌棄地看了眼桌上缺了口的茶碗:“爸,這麼多年沒見,想我了沒?”
斯老頭一驚,顫抖的食指直指平頭男子:“你、你還好意思見我,你——”
“哎,彆這樣啊,我好歹也是你的兒子不是?”平頭男子嬉皮笑臉,流裡流氣道,“我這回一趟家來看看你,你怎麼還這副表情?”
斯老頭似是怒極,胸膛一陣急促的起伏,劇烈的咳嗽差點沒背過氣去,他看了眼平頭男子,目光深處溢出悲哀,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事情,他將小斯然匆忙推入旁邊的臥室,哆嗦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塞了過去,低聲道:“孩子,彆出來,無論聽到什麼都彆出來!”
斯老頭關了門回到客廳,小斯然呆呆地握著手裡的小布包,靜靜地站在臥室之中。
外麵交談的人聲逐漸大了起來,很快便爆發出了一陣爭吵,怒罵聲中夾雜著平頭男子的厲喝:“我是你兒子,這房子你給我有什麼問題?這塊地馬上就要拆遷了,你一大把年紀,帶這麼多錢到棺材裡不成!?你也不想想你的孫子!這年頭做什麼不要花錢!”
就在爭吵聲達到一個頂峰的時候,隨著一陣重物落地的撲通,一切都在瞬間歸於了寂靜。
小斯然攥緊布包衝出了房間,斯老頭倒在地上,一灘鮮血從他的後腦勺緩緩流出,屋內木桌的一角上也沾著血跡。
平頭男子慌亂地後退了數步,卻很快冷靜了下來,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他自己沒站穩,是他自己摔倒的!”
他很快便將自己說服,甚至還笑了起來:“老不死的,老老實實地把房子給我不就行了,非得鬨成這樣,把自己摔死——”
之後的事情,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層紗。
斯老頭是怒極時摔倒撞在後腦勺,救護車來了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呼吸,小斯然聽到了外麵的爭吵,但這並不能證明任何事情,斯老頭名下的這處平房,按照繼承法,也給了那個平頭男子。
這件事情後,也有人注意到了小斯然,將他送進了附近的福利院中。
小斯然沉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仿佛被從這個世界中隔離了出來,所有的情緒都遊離在身體之外,他低下頭,輕輕地打開了斯老頭給他的那個布包。
一層一層地展開後,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塊小小的巧克力,和一旁的一疊紙幣,一元、五元、十元,整整齊齊地碼在一起。
還有一張字條,上麵寫著,生日快樂。
這是斯然第二次直麵生命的流逝。
福利院裡的生活很平靜。
小斯然長得很快,他像雨後的蘑菇一樣,飛速地生長著,學習著。
他很安靜,很乖巧,不怎麼說話,學習成績也不錯,他會利用課餘時間,打各種零工攢錢,一直到初中畢業後,他搬離了福利院,在高中附近租了個小房子。
他買了一個手機,課餘時間除了賺錢外,就是蹲在不同的地方,靜靜地等待。
平頭男子一家過得並不算太好,斯老頭的那處房子最後並沒有拆遷,斯然拍下了他酒後出軌鬨事的照片,發給了他的妻子,將他兒子校園暴力同學的事情捅上網絡,看著這一家子在無儘的爭吵與混亂之中逐漸崩潰。
而當初殺死狸花貓的那一群少年,如今也已二十三四歲的年紀,他們當中大半都沒讀完高中,在社會上混事度日,斯然不用特意做什麼,靜靜地看著他們天不怕地不怕地肆意鬨事,隻是在最後時刻推了一把,將他們全都送進了監獄。
高中畢業後,斯然報了本地的一所大學。
平頭男子一家過得格外潦倒,他沒花多少錢,就從他們那裡買下了斯老頭的那處平房,近十年的時光過去,這裡已經布滿了灰塵,他費了點功夫,找人將這塊翻修了一下,重新住了進去。
記憶之外,斯然看著這一切過往,垂下眼眸,擦掉了眼角滲出的一點淚水。
寶書格外激動,悲傷藍色字體已經刷了屏:【嗚嗚嗚嗚太可惡了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過分的人!啊啊啊弄死他們!不弄死難解我心頭之恨!】
“不可以哦,現代世界可是一個法治社會。”斯然從記憶中回過神來,看著眼前幾乎把視線淹沒了的“嗚嗚嗚”,搖了搖頭。
寶書出離了憤怒:【那就等你能夠跨越世界壁壘回到現代的時候,好好地問候問候這群人!什麼針對靈魂的折磨人的術法全都上一通!日日夜夜做噩夢永世不得掙脫那種!】
斯然笑了聲:“我回來?我回來他們早不知道投胎到哪裡去了。”
寶書:【不會的,兩個世界時間流速不同,而且時間與空間的法則都是有交叉的,等你能夠回來了,時間這方麵絕對不是問題,說不定還能回到過去,直接從源頭解決問題!以前不是貓貓和斯老頭養你嘛,到時候說不定就換你養他們了!】
斯然怔怔地愣了片刻,剛想說話,眼前的記憶突然模糊了一瞬,有個人影漸漸在身側凝聚了出來。
他扭頭看去,人影逐漸清晰,居然是一身黑衣的雲漠。
這是怎麼回事?
他在現代世界的記憶中怎麼可能會有雲漠!?
斯然在瞬間便意識到,眼前的這個雲漠並不是出現在記憶之中,而是和他一樣,旁觀記憶之人。
“雲漠?”斯然愣愣地喊了一聲。
雲漠眉心微擰,他看了眼周圍的景象,目光觸及斯然的那一瞬間,輕輕一頓,低聲道:“斯然。”
斯然湊了過去,伸手似乎想摸一摸,最後這手指還是落在了衣服上,扯了兩下,試探道:“真人?”
雲漠捏住了他扯衣服的手指:“真人。”
斯然把手給縮了回來,轉身看了眼四周,這場景仍然在繼續,並不像是已經結束了的樣子。
既然這記憶呈現還沒完,怎麼這單人包間就成雙人間了?
寶書出來解釋:【這種情況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接下來的這段記憶,你們二人的經曆幾乎是相同的,朝夕不離的那種,為了省點能量,紅塵玉就把你們倆放一塊了。】
“這、這不可能吧?”斯然看了眼記憶中的自己,這時候也就十八歲,距離他穿到修真界還有七年,“這個時間點,雲漠怎麼可能會和我在一起?我記性挺好的啊,記憶中絕對沒他這個人出現!”
寶書:【你繼續看看不就知道了。】
斯然震驚地看向雲漠,雲漠抬眼,問道:“怎麼了?”
斯然猶豫了一下,把寶書給他的解釋說了一遍,小聲道:“你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嗎?”
雲漠沉默了片刻,這才道:“知道一點。”
“我也覺得很奇……什麼?你知道?”斯然猛地一扭頭,“我們……不對,你來過這裡,什麼時候?你還見過我?我們還朝夕……呸,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雲漠露出了一種,似乎格外複雜,難以直說的表情:“我……我在進階金丹之時,魂魄受天雷影響,離體而出,意外進入了你所在的這個世界。”
斯然瞪大了眼睛:“所以這段時間,你是以魂魄的形式一直跟著我?”
“不是,”雲漠按了按眉心,“我附身在了……其他生物身上。”
斯然一愣:“其他……生物?”
眼前的記憶畫麵突轉,轉向了一處公園內的草地,一隻臟兮兮的大狗子躺在地上,毛都打了結,看上去瘦得可憐,伸著舌頭喘著粗氣,呼吸一點點小了下去。
在大狗子呼吸停止的那一瞬間,一道透明的虛影衝入了它的身體,大狗子突然間睜大了眼睛,露出了極其人性化的警惕。
它雙目微凝,艱難地支撐起身體回望四周,眼底有一絲茫然,似乎完全無法理解現在是一個什麼情況。
大狗子試圖用兩條後退走路,卻支撐不住地摔了下來,被迫嘗試四腿行走,在時不時地平地摔和順拐之中,它艱難地挪到了前些天下雨留下的一處水坑邊,低頭看了眼自己目前的樣子。
它雙目滿是震驚。
斯然:“……”
斯然也很震驚。
他飛快地扭頭看向身側的雲漠,微微張大嘴巴,聲音聽上去竟然有一絲虛弱:“……是你?”
雲漠閉了下眼,格外沉默地點了點頭。
一時間,二人相顧無言。
眼前的畫麵還在繼續。
雲漠附身在大狗子身上之後,在短暫的茫然和震驚之後,很快便恢複了冷靜,他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跌跌撞撞地闖入了一家超市之內,超市的老板嫌棄地試圖將其趕走,卻被前來買零食的斯然給攔了下來。
斯然看著臟兮兮的大狗子,看著它縮著尾巴一臉警惕的模樣,不知為何,想起了曾經為了他偷偷跑進超市的狸花貓。
斯然收養了這個大狗子。
他在大學不住校,養個寵物也沒什麼問題,隻是這隻大狗子看上去警惕心很高,斯然費了一番功夫,給它洗了個澡,修剪了一下打結的毛,最後端詳了一下這隻狗子,點點頭:“還是挺帥氣的嘛,給你取個名字,就叫大黃怎麼樣?”
這個土到一定境界的名字自然引起了雲漠的抗議,不知是否是因為附身到了動物身上,雲漠原本的意識也難免受到了狗狗的影響,變得幼稚了幾分,兩隻爪子趴在斯然腿上,張口叫了一聲:“呱!”
斯然和雲漠狗子同時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