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發生的事情, 被後世人稱為通俗地稱為仙梯之變。
曾在修真界屹立了數萬年的北冥海轟然倒塌,北冥海之主北冥仙身死魂消,而他手下的一眾偽魔修, 也在刹然書那一頁書頁的作用下, 徹底地消失在了這個世界。
這些偽魔修本就是當年北冥仙用從仙界攜帶而來的一縷魔氣創造而出,天地不容, 如今也算是將數萬年前的錯誤糾正, 重入正軌。
但有些事情, 終究是回不來了。
刹然書能夠將萬千世界的時光倒流,卻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天道念其拯救世界有功, 降下無上功德, 然而刹然書本就獨立於世界之外,哪怕天道也無法將其複原, 隻能將其所行之事傳入修真界萬千生靈意識之中。
從此, 刹然書受修真界眾生感激與敬仰,世人為其於中域立碑紀念,尊稱其為萬物之書。
同時, 天道終於承認了刹然書意識的存在,若其能夠複原, 願助其誕生靈智, 重獲人形。
但——要怎樣才能複原呢?
沒有人知道。
也是從仙梯之變那日起,仙梯周圍方圓一公裡的區域,下了整整三百年的大雨。
第一滴雨水正好落在了雲漠的眼角。
隨後, 雨點便嘩啦啦地砸了下來, 雲漠捧著那最後一張書頁, 直到有一滴雨水即將落到上麵時, 才猛然間回過了神來。
靈力混亂地傾瀉而出, 將周圍一圈的雨水全部都隔絕在了外邊。
但不知為何,落在他眼角的那滴,卻一直一直滴落下來,砸在了衣襟上,暈出一片深色。
他怔愣了許久,盯著手上捧著的書頁,靈識一遍又一遍在上麵掃過,然而書頁卻始終靜靜地躺在那裡,與尋常的書頁沒有任何的不同,半分靈氣都無。
肆虐的靈力因為心緒的紊亂而在體內亂竄,經脈一陣撕裂般的疼痛,雲漠卻仿佛無知無覺一般,他靜立原地,周圍一切嘈雜都仿佛隨之遠去,所有的光芒漸漸暗了下來。
一陣風吹過,書頁邊輕輕卷起,那些雜亂的靈力在一瞬間凝滯下來,雲漠腦海中這才恍然浮現出一個念頭。
這是他留下的最後的存在了。
這張書頁何其脆弱,風吹了會折,雨打了會濕,再過上百十年,便會泛黃卷曲,然後隨著時間化作灰燼……
雲漠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在書頁上輕輕一點,溫和到不可思議的靈力傾瀉而出,在書頁上形成了一道堅不可摧的防禦。
這層靈力自這一日起,在往後的千百年間,都未曾撤下。
隻要雲漠還活著,他就會用自己全部的心力保護著這張書頁,然後等待著斯然的歸來。
斯然在化作本體的時候,寶書便被他從識海內排斥了出來。
黑黑的一本書茫然地在地上打了個滾,它盯著天空中那個絢麗而奇跡的存在,直到萬千書頁散儘後,它才跌跌撞撞地飄了起來,書上卷著同樣茫然的鬼迷草和草上頂著的一坨果凍樣的五行靈根。
寶書飛到空中,在斯然消失的地方來回打著轉,墨劍也飛了出來,它在半空中瘋一樣地打著轉,又憤怒地跑到北冥仙消失的地方一陣猛戳,最後與寶書一起,四個小家夥呆呆地飄在雲漠身旁,圍著那一頁書頁。
鬼迷草伸出一根須須,想要碰一碰書頁,以往膽大包天的小家夥此時須須一抖,又縮了回來,扒在寶書上邊揮著須須一陣比劃。
寶書把它的話翻譯了過來:“主人去哪裡了?”
沒有人回答。
鬼迷草又是一陣比劃,隻是它的須須肉眼可見地蔫了下來。
寶書沉默了一會,才翻譯道:“我們去找主人好不好?”
隻是,它自己都覺得,這樣的想法太渺茫了。
鬼迷草呆呆地趴在寶書上,第一次沒有變成五顏六色的漂亮樣子,而是用最原始的黑乎乎海帶的外形,很久很久都沒有變過。
雲漠在原地站了整整七日。
他幾乎用了所有的控製力來維持著書頁上的靈力,拍打在自己身上的雨滴便無從顧及,雨越下越大,像是天河傾瀉而下一般,將此處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都衝刷殆儘。
七日過後,每一滴雨水中都帶上了常人無法承受的純粹靈力,劍宗長老無奈,強行將雲漠給帶離了此處。
劍宗內的眾人也很茫然。
兩個人一同出去後,歸來的隻剩一人,雲漠回來的那天,像是一把繃緊的弓弦,隻要再有那麼一丁點的刺激,就能繃斷了。
燕芝知曉斯然的事情後,當即便哭了出來,明明再有不到一個月,這兩個孩子就能舉辦結道大典了,戚長老興致勃勃地策劃了好久,所有人都為這件事情而高興,有情人終成眷屬本就是令人欣喜的事情,卻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他們連結道大典的禮物都準備好了,柳思銳摩拳擦掌地養了一批紅翅金尾鳥,謝容卿暗搓搓地寫了本以斯然和雲漠為主角的話本,戚長老翻出了一本弓法,雲信之找人煉製了一對負重修煉的靈器,燕芝準備了一份記錄有自己心得的菜譜……
就連天天被斯然rua毛氣鼓鼓的小白鳥,都把收集起來的落羽給打包了起來,準備送給這個壞家夥。
“唧。”小白鳥歪著頭,看著走入山門的雲漠,難過斯然到底去了哪裡。
它小小的腦容量不足以理清腦海中被天道傳入的那段信息,但本能卻告訴它,有些人,這輩子都見不到了。
雲漠回到了臨觀峰。
隻不過十餘日未到,臨觀峰上卻蕭瑟了幾分。
斯然以往最愛蹲著的那棵大樹也開始落著葉子,地麵上新搬來了一夥綠頭蟻,林中散養著的紅翅金尾鳥又長胖了許多。
雲漠站定在洞府前,片刻後,從斯然那邊的洞門走了進去。
自從結道大典確定之後,他們就開始裝飾著二人未來的洞府,中間打通,斯然這邊的洞府被他打造成了書房、浴室和廚房,雲漠那邊的,則是一個大大的臥室。
進入後,最顯眼的就是一張巨大的半球形家具,這是斯然琢磨出來的修真界版懶人沙發,旁邊是兩個小矮桌,上麵擺著空蕩蕩的零食盤,靠牆是一排排書架,上麵塞滿了斯然熱愛的各種話本。
最上麵還如往常一樣,擺了一個空蕩蕩的花盆。
鬼迷草突然從寶書上跑了下來,它攀著書架到了最頂端,圍著那個小花盆轉了好幾圈,沉默地把自己給種了進去。
斯然離開後,鬼迷草失去了契約,沒有了主人靈力的供應,它沒有辦法離開泥土太久,這株小草固執地拒絕了所有人的契約,隻是一聲不吭地把自己種在了土裡,就如同曾經那樣。
雲漠靜靜地看著它,最終把種了鬼迷草的花盆也一同帶在了身邊。
洞府最深處是一個被屏風隔開的浴室,上麵駕著兩個麵對麵的花灑,下麵是一個加大版的浴缸,花灑是雲漠放的,裡麵錄進去的小曲被斯然凶巴巴地給刪了,雖然他不知道雲漠早就有了備份。
“噗,你怎麼連花灑都麵對麵放啊!”記憶中,斯然笑了起來,“難道以後還要麵對麵洗澡……你讓我想起以前刷過的那個麵對麵上廁所的圖哈哈哈。”
斯然俯下身,用手丈量了一下這個木製浴缸的大小,扭頭道:“這個弄大一點好不好?那種兩個人也能躺進去的?”
“為什麼?也、也沒有為什麼吧!”斯然耳尖紅紅的,扭頭故作不在意道,“大一點就、就……我喜歡在浴缸遊泳不行嘛!”
“你你你你彆笑!”斯然撲了過來,作勢要捂住雲漠的嘴,然而不知道是誰先動作的,他們俯下身,交換了一個纏綿的親吻。
走過浴室,在原本分隔開來一堵牆的位置,被斯然弄出了一個小小的廚房,雲漠本來想弄大一點,現在這個大小,兩個人一起進去都得側著身。
“我廚藝又不好,哪次不是吃燕前輩帶來的東西,”斯然嘟嘟囔囔,“弄太大了心理壓力大,而且小一點……”
他臉又有點紅,兩個人站在廚房內,身體緊緊貼在一起,連對方的呼吸都能感受到。
斯然抱著腦袋哀嚎一聲:“哇啊啊啊我的腦子不要了不要了,不想不想不想,這個地方就這樣弄了!”
虛幻的笑聲在耳邊回蕩著。
整個洞府占地麵積最大的,就是兩個人的臥室。
臥室的中間有一張巨大的床,上麵堆滿了斯然最愛的柔軟被褥,他還悄咪咪地攢了一對小白鳥的毛,做了一個小抱枕出來。
結道大典準備中的那幾日,每天晚上他都抱著抱枕,翹著二郎腿看著話本。
有時候他會把自己縮在雲漠懷裡,有時候他喜歡躺在雲漠腿上,更多的時候是一邊看著話本一邊打著滾,最後還得雲漠把他從掉下床的邊緣給撈起來。
“我們要在一起睡嗎?”斯然在床上蹭了一圈,頭發亂亂的,“我睡姿……比較自由,萬一晚上把你踹下去了怎麼辦?”
斯然笑了起來,帶著一點羞澀,眉眼彎彎道:“我有辦法啦,就……咳,我抱著你睡,怎麼樣?”
怎麼樣?
那一個回答梗在他喉嚨口處,交織了極致的苦與極致的甜,將他整個人劈成了兩半,一半沉溺於過往美好的幻境之中,無法掙脫,另一半帶著一顆鮮血淋漓的心,去直麵無法更改的現實。
是不是隻要靜靜停留在此處,這個夢境就會永遠繼續下去?
“咚咚咚——”
一陣敲門聲將雲漠從虛妄的幻境中喚醒,聲音並不大,卻硬生生將雲漠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劇烈喘息了幾聲,似乎在追尋著什麼一樣抬頭看去,浴室、廚房、臥室……一片寂靜。
沒有了,他想。
敲門的人非常有耐心,咚咚咚了三聲後,停頓了片刻,又是規規矩矩的三聲。
這個洞府原本沒有門,隻有禁製,但去了一趟妖域之後,斯然就對木門有了很大的興趣,雲漠便去了趟靈獸森林,拿著墨劍砍了幾棵樹下來,做了兩扇大門安了上去。
雲漠沉默著走到門邊,一開門,便見到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
老者正是之前北冥海時,被北冥仙困住的七名古仙中的一人。
雲漠此時的狀態很差,老者打量他許久,輕輕歎了口氣,道:“漠雲仙,你我曾經也有過一麵之緣……”
雲漠道:“我忘記了。”
他和斯然將記憶交給了對方,卻一直沒能機會拿回來。
“無事,你與刹然書曾經救過我一次,加上此次,便是兩次了,”老者撫摸著胡須,神情溫和,“我在仙界時,修習的乃是卜算天機之術,或許……你願意聽聽我的建議。”
“前幾日,我意外尋回了過往的記憶,但我孤家寡人一個,那些記憶,要不要並沒有什麼區彆,”老者道,“我便獻祭了全部記憶和修為,窺視到了一絲天機……大概明日,我便會忘記一切,重入輪回了,還好及時找到了你。”
他笑了笑,目光中帶著感歎:“刹然書乃是萬千世界知識的集合體,隻要還有一個世界存在,它便不會消亡,但它曾經在混沌裡,曆經了千千萬萬年才誕生,若無外力介入,它再次複原,恐怕比這個時間還要長久的多。”
“但是,你可以試試幫助它更快地獲得那些知識……比如說,你可以試著將不同的知識,教給它。”
老者說完之後,輕輕歎了口氣,在秋日微涼的風中轉身禦空離開了。
老者的話如同被敲響的一口大鐘,不斷地在雲漠腦海中回蕩著,他幾乎是魂不守舍地關了洞府門,走到桌邊坐下,從衣襟裡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張被靈力精心保護起來的書頁。
教給他……知識。
雲漠像是從未嘗過甜味的小孩獲得了一捧糖果一樣,過於巨大的驚喜反而帶來了一種茫然感,害怕這隻是一個夢境,害怕隻要一伸出手,所有的美好就會轟然倒塌。
他靜靜地坐了一日,終於在一個晴朗、陽光溫和的上午,對著桌麵上那張書頁,有些生澀、卻又充滿著無法壓抑的希冀低聲念著自己所習功法的口訣。
不僅是功法,還有他所知道的一切知識。
雲漠是個標準的劍修,偏科也偏的極為標準,但是他在劍術一道上的天賦毋庸置疑,雲漠用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日夜不停歇地將自己在劍道上的知識、感悟、劍法對著桌上的書頁仔細道來。
哪怕修真者體質再好,這種糟蹋身體的行為也讓雲漠在三個月不停歇的說話後……成功地啞了。
也不是全啞,就是說話都是沙啞的聲音,聽不真切。
雲漠擔心斯然這個小笨蛋會聽不懂他說的話,猶豫片刻後,便去找幾乎長住在劍宗的齊延煉丹師,問他有沒有緩解嗓子乾啞的丹藥。
其實這種情況,隻要停個一日不說話就能好,但他等不了那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