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漠在洞府內整整三個月沒有出門,要不是他的命牌還亮著,劍宗長老們都要懷疑他跟斯然殉情去了。
齊延一見雲漠,聽了他沙啞的嗓音和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小心翼翼道:“你……你該不會是哭了三個月吧?”
雲漠:“……”
雲漠沒吭聲。
“算了算了,你這事,嘖,我們也沒立場去說些什麼,”齊延擺了擺手,“緩解嗓子乾啞的丹藥有,不過我這裡沒存貨,要不你明日再來,我臨時煉一爐?”
雲漠低聲道:“煉製一爐要多久?”
齊延伸出一根手指:“丹藥品階不高,就是冷門的很,一個時辰就夠了。”
雲漠道:“那我在這裡等著。”
齊延聳聳肩,便進煉丹房花了一個時辰煉製了一爐丹藥出來,量還不少,足夠用上個好幾年的了。
雲漠低聲道了謝,按照市場價給了靈石就回了洞府,又是三個月不停歇,他將自己在劍道上所知道的全部知識儘數說出。
之後,他便帶著書頁幾乎住進了劍宗的覓法堂內,白天參習各類劍法和知識,夜晚便在昏暗燈光下,神情溫柔地對著書頁低語。
這一幕被許多弟子撞見,劍宗內都在傳,說雲漠瘋了。
雲信之聞言,搖了搖頭,似乎是想到了曾經失去燕芝的自己。
瘋了就瘋了吧,有時候越是清醒,就越是痛苦。
雲漠用了十年的時間,將整個修真界能找到的一切有關劍之一道的知識,儘數教給了書頁。
然後在某一日,奇跡真的出現了。
書頁上浮現了一個極淡極淡的虛影,那是又一張書頁的虛影,它靜靜地漂浮在有著小愛心書頁的上方,邊角處有一小塊已經凝實了起來,散發著令人幾乎落淚的淡金色。
在那之後,雲漠便像是終於找到了生命的方向。
這十年內,劍宗眾人也逐漸習慣雲漠對著一張書頁說話的場景,本以為這已經是極限,沒想到——
雲漠開始學煉丹了。
雲漠開始學煉器了。
雲漠開始學符籙了。
雲漠還學了做糖畫折小人搓泥人裁衣服,甚至還板著臉去學了畫畫寫字做飯剪紙,他打破了劍修一貫除了劍啥也不學的固執,但好像有點反彈過度,他什麼都學,甚至連凡人界小孩子喜歡玩的翻花繩,他都認認真真地學了下來。
然後回去對著他的書頁,一字一句地教導著。
在那之後,又過了三百年,戚封、俞長老、厲長老……劍宗這一代的上層修士陸陸續續地都飛升離開。
雲信之強行壓製修為兩百年,待到燕芝修為足夠後,二人便一同飛升而去。
由於刹然書穩固了仙梯,修真界從此進入了一個極為繁榮的時代,天地靈氣一日比一日充裕,飛升也比以往容易了許多。
又過了三百年,柳思銳、謝容卿,甚至保留了魂魄重新投入輪回歸來的顧淩,劍宗與雲漠同一代的修士,儘數離開了這個世界,去往仙界了。
但是雲漠還未離開。
他是天靈根,哪怕這幾百年從未認真修煉過,但修為還是一日一日地增長,他一直壓製著修為,隻為了在修真界能夠多停留片刻。
知識的範疇……實在是太廣了。
這世間有無數知識的存在,哪裡是一人之力能夠囊括的。
如今仙界與修真界無法互通,雲漠隻能用儘全力,他幾乎踏遍了修真界每一個角落,深入到各個奇幻隱蔽的地方,將那些細微的知識一點點講給書頁聽,看著那虛影一點點凝實,心也仿佛被一點點填滿了一樣。
兩百年後,雲漠再也壓製不住修為,飛升到了仙界。
在仙界的時光與修真界並無不同,隻是他偶然聽聞刹然書所囊括的知識,還包括了世間發生過的每一件事,於是雲漠每日的教導便多了一個步驟,那就是將今日所見所聞,全都和書頁說一遍。
與臨觀峰上幾乎一模一樣的洞府內,雲漠坐在桌前,聲音輕柔而低沉。
“今日學了一種特殊的畫法,老師說我實在沒有天賦,隻會理論,不懂實踐。”
“今日路過門前小河時,正好有一條魚跳了出來,本準備帶給師娘當食材,半路卻被一隻橘貓給搶走了。”
“我根據記憶裡有一個片段,在屋前種了很多花,本來是按照顏色一片片種的,今天花開了,白花裡麵長了很多大紅花,都是鬼迷草悄悄種進去的。”
“今日門前的小河斷流了,問了寶書,說是五行靈根鬨了脾氣,泡進水裡脹大後把河給堵了。”
“今日……還是很想你。”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靜靜地注視著那個幾乎快要完全凝實的虛影,這是刹然書的第二頁,在一千多年幾乎不眠不休的低語聲中,終於快要凝成了。
雲漠就保持著坐在書桌前的姿勢,閉目開始修煉。
仙人也是要修煉的,仙界比起修真界危險許多,很多知識沒有足夠實力的支撐,連知曉的資格都沒有。
還好雲漠天賦足夠高,他每日會修煉一個時辰,在保持著自身修為穩步增長的同時,更多的時間,都是花費在了學習與教導之中。
今日的一個時辰修煉結束後,他睜開雙眸,目光觸及空蕩蕩的桌麵,整個人宛如被驚雷從頭頂劈下,瞳孔驟縮,麵色在瞬間一片慘白。
……書頁呢?
這一千多年的時光中,他幾乎與書頁形影不離,從未讓他離開過視線片刻。
雲漠呼吸都停滯了,他慌亂地散開神識,心臟卻不自覺地劇烈跳動了起來,冥冥中有一種預感浮現上了心頭。
他猛然抬頭,衝出屋外,腳步一停。
那是光。
兩張書頁,一張中心畫著小小的愛心,一張全然空白色,這兩張書頁漂浮在了半空之中,散發著金色的光芒。
伴隨著一陣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輕柔低語聲,無數書頁如同彙入大海的河流彙集而來,這些書頁都是淡淡的虛影,它們一張接著一張疊放在一起,純白的封麵緩緩凝聚了出來,將書頁包裹在其中——
一本幾乎和以前一模一樣的刹然書靜靜地漂浮在空中。
雲漠仰著頭,刹然書淡金色的光芒映在他的瞳孔裡,像是在靈魂深處亮起了光一樣。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是什麼樣的反應,他應該上前去把這本走丟了太久的書抱在懷中嗎?
他不知道刹然書如今有沒有生出意識,害怕自己這樣突兀地舉動,會將好不容易找到的書給嚇跑了。
在一陣寂靜的沉默中,最開始動的,還是半空中那本書。
純白的書緩緩飄了過來,他沒靠近一點,雲漠的心跳就加快幾分,最開始飄來的速度很慢,後來逐漸加快,到靠近雲漠的那一刻——
書變成了人。
斯然跟魔術表演中的大變活人一樣,張開胳膊撲進了雲漠的懷中,然後撲通一聲,直直地將雲漠給撲倒在了地麵上。
斯然:“……”
這和他設想的不太一樣啊?
難道不應該是抱住他然後來一個久彆重逢的深深擁抱,或者兩個人抱著轉幾圈來個深吻……咳,怎麼也不會是這種他莫名其妙就壓在雲漠身上的場景吧?
斯然眨了眨眼睛。
他其實很早就有意識了,確切的來說,是在第二張書頁虛影凝聚出來之時,他就可以短暫地清醒片刻。
隻是他無法說話,無法移動,也無法做出回應,每日清醒的時間很短,有時幾日才蘇醒一次,但每次醒來時,都能聽到雲漠的低語聲。
隨著書頁越來越凝實,他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他聽著雲漠念著那些以往幾乎從不會接觸的知識,聽著雲漠一板一眼講述著今日發生的事情,若是書頁也有表情,那應該一直都是傻笑著的。
隻是笑著笑著,看到雲漠十年如一日平靜的表情,還是無法控製的有點心疼。
直到今日,第二頁書頁終於凝成,天道第一時間捕捉到了這個消息,嘩啦啦地將那萬千功德倒給了他。
斯然借助這些功德的力量,勉強讓自己能夠恢複成人形,當然,其他的書頁都還是虛影,需要時間來凝聚,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他終於可以擁抱到雲漠,這便足夠了。
以後的時間還很長很長,一切都可以慢慢來。
雲漠躺在地上,覺得一切都仿佛是一個夢境。
斯然撲過來的時候,他不是沒有能力抱住,隻是那一刻他從頭到腳都是一片僵硬,腦子全然空白,渾身像失去了力氣一樣,順著斯然撲過來的力度砸在了地上。
壓在身上的斯然頓時有些緊張,手忙腳亂地試圖爬起來,雲漠卻一把拉住眼前人的胳膊,將人深深地按入了懷中。
這個擁抱最開始還十分輕柔,但很快力度就加大了幾分,雲漠緊緊地將人環抱著,幾乎要把人揉進骨血中,灼熱的呼吸打在斯然的頸側。
斯然溫順地仍有他抱來抱去,還不忘伸出手,揉了揉雲漠的腦袋。
雲漠動作一頓。
斯然揉腦袋揉的正歡地手也一僵。
身體突然一陣騰空,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被雲漠抱到了屋內。
雲漠大手按著斯然的後腦勺,俯下身,帶著幾分生澀交換了一個漫長的親吻。
這麼多年過去了,沒有實踐過的雲漠吻技並無任何提高,但斯然也是個小菜雞,兩個人胡亂纏綿了一番,直到分開之時,呼吸都有幾分粗重。
雲漠又抱住了斯然,將頭埋在他的頸側,低聲道:“你回來了。”
斯然“嗯”了一聲:“我回來啦,還好天道幫了忙,雖然本體還沒有完全恢複,但是不急,可以慢慢——”
雲漠抬起頭,又重複了一遍:“你回來了。”
他的目光竟然是充滿了小心翼翼,眸光中閃著希冀的微光,仿佛這樣的場景曾經在幻想中出現過無數次,但每一次在觸及後,都如泡沫一樣破碎。
斯然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他捧著雲漠的腦袋,啾啾啾地親了三大口,親完了後,又跟被美色蠱惑了一樣,小手不老實地沿著雲漠臉部輪廓一點點撫摸著,掌心下的溫度逐漸升高,斯然好奇地側過頭,看到雲漠後頸紅了一大片。
他眨了眨眼睛,剛想笑,卻被雲漠一把抓住了雙手手腕,一陣天旋地轉之後,雲漠壓在他上方,眸色深沉,聲音低啞:“過去在仙界的事情還記得嗎?”
斯然一下子沒聽明白,還是實話實說道:“不記得了。”
雲漠輕輕地笑了一下。
斯然眼睛都直了,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臉看,恍然間就聽到耳邊傳來低語聲:“那就恢複一下記憶,好嗎?”
……
這一天,是整個仙界白日最短,夜晚最長的一天。
這一夜,察覺到主人回來的寶書、鬼迷草、五行靈根加一個跟著湊熱鬨的墨劍屁顛屁顛地想要衝進屋,想要撲進主人懷裡好好地打一個滾,卻被結界無情地擋在了外麵,橫衝直闖半天都沒能進去,四個小家夥一唱一和,罵罵咧咧了一整晚。
也是這一夜,散落在萬千世界的星點終於回到了它的銀河,遺失在歲月之中的記憶重新歸入靈魂,而迷路的小動物……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