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身往瀾院走去。
***
時候尚早,雲城還在早朝。
沈眠踏入瀾院,卻聽得琴聲嫋嫋,一旁的小楓林裡,有一個美貌女子正翩翩起舞。
沈眠看了一會,心說跳得不錯。
他正要上前,有侍衛攔下他,道:“王妃娘娘,王爺交代過,他不在時,任何人不得靠近柳絮姑娘。”
沈眠略一頷首,道:“原來,她就是柳絮姑娘,的確相貌出眾。”
他聲音冷淡,但裡麵藏著不可錯認的自嘲。
侍衛被他的皮相迷惑住,此時難免心軟,低聲勸道:“王妃娘娘,柳絮姑娘她……說到底也隻是一個舞姬,娘娘不必過於介懷。”
沈眠道:“我自然不介懷。”
他看向那侍衛,眉心微蹙,道:“我隻和她說兩句話,說完便走,煩請通融。”
那侍衛被他瞧得臉熱,心說那柳絮算什麼絕色,王爺當真是瞎了眼。
僵持片刻,終究放了行。
沈眠道了一聲謝,朝林中起舞的姑娘走去。
柳絮隻聽聞成王殿下娶了一個男妻,卻不知是眼前的少年,她隻懷疑自己尚未睡醒,否則怎麼會瞧見這麼個仙人。
她盯著沈眠出神,被沈嬤嬤一聲嗬斥驚醒:“大膽賤姬,見到王妃娘娘還不行禮!”
柳絮聞言一怔,連忙跪下。
柳絮身旁的紅兒也嚇得一愣,她不曾想到,王妃是這等神仙似的人物,早知如此,斷不會做那等蠢事。
沈眠喚了一聲:“免禮。”
那二人好半晌才起身。
沈眠坐在石凳上,撚起桌上一片火紅的楓葉,輕聲道:“姑娘的舞姿,實在是美。”
柳絮望著他出塵的容顏,臉頰微微漲紅,少年周身好似籠罩著一層瑩瑩白光,就連嗓音,都似靈泉般清澈甘甜。
她被紅兒推了一下,才堪堪回過神,忙道:“王妃娘娘過譽,奴家委實惶恐。”
沈眠道:“你不必緊張,我找你,隻是想要求證一件事。”
他微微蹙眉,將那片楓葉置於掌心,目光悠遠,過了許久,竟是一個字不曾說出口。
柳絮便大著膽子道:“王妃娘娘,不知是何事?”
沈眠看著他,過了許久,卻是輕歎道:“那湯……你覺得滋味如何。”
柳絮這才記起,王妃送來的湯,都被自己喝了。
她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至極,想跪下請罪,可那是成王讓她喝的,倘若請罪,回頭是否會被成王怪罪,一時間拿不定主意。
卻聽沈眠道:“我是第一回下廚,所以,倘若做得不好,你莫要介懷。”
柳絮忙搖頭,“味道極好,王妃娘娘廚藝極好。”
話音才落,對麵的少年便展開一抹笑顏,雖然很淡,轉眼即逝,她仍是看得呆了。
“如此便好。”
他起身,腳步忽然頓住,又丟下一句:“不要告訴他,我來過。”
不等柳絮應答,少年一行人已經離去,若不是桌邊那一枚楓葉,她隻怕要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
倘若是夢,也是一場極美的夢。
***
沈眠算了算日子,距離身世被揭開,也隻剩下小半個月。
這些日子,他與沈洲、沈欣時常有書信往來,比從前在侯府時,關係反而越發密切。
想來,這兩個小家夥應該不至於翻臉不認人。
他正盤算著這些,忽然房門被一道大力推開,是雲城。
男人深深看著沈眠,話卻是對其他人說的。
“都出去。”
他來者不善,一屋子丫鬟婆子都嚇得不輕,沈嬤嬤哪裡肯走,沈眠道:“嬤嬤,你出去吧,我到底是成王妃。”
言外之意,他不能把我怎麼樣。
沈嬤嬤知道他性子固執,隻好帶人退了出去,道:“公子,老奴就在門外。”
沈眠頷首。
待房門合上,雲城走到他跟前,驀地出手,握緊少年的手腕,沈眠卻固執地彆在身後,不讓他看。
他力氣到底小一些,被雲城強行拽了出來。
借著不算明朗的燈光,雲城看到,他曾經握在掌心細細把玩的,如匠人精心打磨出的,精致漂亮的手指,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傷痕,有些是新的,有些是舊的。
不算嚴重的傷痕,在這隻完美無瑕的手上,顯得猙獰,難看。
所有的戾氣,一瞬間都被抽乾了,雲城握緊那隻手腕,許久沒有說出話。
廚房的下人說,王妃每日花好幾個時辰在廚房熬湯,不讓旁人經手,就連傷手的蓮子,都是親自剝殼的。
他們說,王妃刀工不熟練,傷了手指,流了許多血,也不喊疼,包紮好了繼續去做。
他們說,王妃做湯時,偶爾會露出極溫柔的神色,有時,又會很難過。
……
他原先,是不相信那些證詞的。
這個人矜嬌傲慢,冷血自私,他這樣的人,怎麼會讓自己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可如今,事實就擺在他的麵前,他不信,也得信。
一直以來,他理直氣壯地傷害眼前這個少年,以為他足夠強硬,不會受傷,卻原來,他早就已經遍體鱗傷,隻是小心翼翼地蜷縮著,不讓彆人看到他的傷口。
是了,少年這樣冷傲,孤高的性格,哪裡會讓彆人看到他的狼狽。
是他的自以為是,傷了他們兩個人。
沈眠拽回自己的手,冷淡道:“不知王爺深夜來此,所為何事。”
雲城看著他清冷的側顏,隻覺得被人當胸紮了一刀,五臟六腑都攪在了一起。
過了許久,他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今日去了瀾院,見了柳絮?”
沈眠頷首,道:“是。”
雲城望入他的眼眸,嗓音裡夾雜著一絲,連他自己也不曾察覺到的小心翼翼,他問:“為何,你為何去見她?”
沈眠默了默,道:“聽說王爺結交了紅粉知己,有些好奇罷了,若是惹得王爺不喜,沈淮在此告罪。”
又是告罪,他在他麵前,總是告罪。
曾經,雲城以為,這是少年秉性狡詐,如今想來,是因為他早已經不屑於解釋。
因為他知道,即便認認真真地解釋給他聽,他也不會相信哪怕一個字。
他握拳,緩緩說道:“本王並非怪罪你,本王隻是想聽真話。”
沈眠垂下眸,淡道:“真話,假話,隻在王爺的一念之間而已,既是如此,又何必來問。”
雲城聽著他冷淡疏離的語氣,胸口驟然一痛,他不再拐彎抹角,道:“本王不知道,那些參湯是你親手做的,倘若知曉,本王絕不會那麼做。”
他說得情真意切,隻是聽的人,已然不在乎。
眼前的少年隻抿了抿唇,平靜地說道:“幾碗參湯罷了,王爺不必介懷,柳絮姑娘說她喜歡,沈淮已經知足。”
雲城凝望著他,試圖判斷他話中的真假,他問:“那你可願再為本王下一次廚?”
沈眠沉默片刻,卻是輕輕彎起唇角,他道:“王爺,成王殿下,沈淮雖然比不得您身份尊貴,可到底,也是血肉之軀,是在父母千嬌百寵下長大的,您一而再,再而三地戲耍我,羞辱我,可曾想過……我也會難過。”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很輕,很輕,聽在雲城耳中,卻如平地驚雷一般。
他道:“本王並無此意……”
沈眠道:“王爺,如今王府上下,乃至上京城裡,都把沈淮當做一個笑話看待,王爺哪怕有一絲顧及往日情分,且手下留情,可好?”
他讓他手下留情。
雲城口中嘗到一絲腥甜,他沉聲道:“無論你相信與否,本王不會再傷你分毫。”
少年卻隻是輕扯了下唇,道:“若當真如此,沈淮感激不儘。”
——他不信他。
雲城恍惚間,意識到這一點,原來,不被人相信,是如此地不好受。
“王爺,若是沒有彆的事,沈淮要安歇了。”
雲城輕輕“嗯”了一聲,他癡癡看著他的背影,多日來的忍耐,這一刻終究化作泡影,他握了握拳,跟在沈眠身後也爬到床上,把他攬入懷中。
少年不曾推開他,也不曾給予他回應,好似隻把他當做空氣。
過了許久,雲城輕聲道:“本王明日就把柳絮送走。”
原先隻是為了氣他,才找了那個女人來,到頭來,那個女人倒好像惦記起他的王妃來了。
懷中之人不曾給他回應,他也不介懷,自顧解釋道:“本王不曾碰過她,這是真的。”
他怕他不信自己,所以刻意強調了一句,可少年已經鼻息均勻,入了夢。
雲城彎起唇,小心地,在他唇角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