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就在今夜,以免夜長夢多。”
沈眠正欲應下,卻忽然想起那怪和尚,他道:“孤想多留一夜。”
顧延之心中忽然升騰起一陣威脅,問道:“殿下在鹿山還有惦念?”
沈眠道:“還有些事需要交代,明日一早和顧大人回京。”言罷,他將外麵的黑色的狐裘大氅脫下,塞進顧延之懷中,道:“就勞煩顧大人了。”
男人接過氅袍,攥在手心裡,還殘留著少年身上的體溫。
入夜。
富貴早早收拾好行囊,先行睡下。
雨水凝成了冰落在屋簷上,叮當作響,爐火上一壺熱茶早已煮沸。
沈眠孤身坐在窗前許久,抬手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終是抵不住寒風侵襲,忍不住輕咳了幾聲,他喉間發痛,手上便不慎失了力,白瓷杯盞剛盛滿的熱茶便傾灑而出。
他輕歎了一聲,想重新倒一杯,可手指實在凍得發疼,竟是有些困難。
忽然一隻素淨纖長的手出現的視線裡,快速倒了一杯茶水,將溫熱的杯盞塞進他手中。幾乎失去知覺冷冰冰的手忽然有了溫度,沈眠微怔了一下,驀地抬眸,恰好那和尚來不及躲避的黑眸。
他下意識彎起眉眼,隨即又蹙起眉,哼道:“都說我佛慈悲,怎麼大師偏就是冷硬的心腸?”
無塵道:“施主……”
沈眠道:“大師知道孤的姓名。”
無塵頓了頓,仍是道:“施主找貧僧,所為何事。”
沈眠道:“孤去楓林裡等了你幾日。”
無塵沉默不言。
沈眠又道:“這幾日都在下雨,山路濕滑很不好走,孤摔了幾次,還險些掉進泥潭,大師知道孤是哥兒,身子羸弱,很是吃了一番苦頭,還因此著涼了。”
無塵闔眸,仍是不開口。
即便不去看,在楓林裡一聲聲呼喊他的纖弱少年,仍是止不住在腦海中浮現。
沈眠道:“孤說這些,可不是為了讓大師自責或愧疚,孤隻是想知道,這些事,大師是不是都知曉?”
無塵終於睜開眼眸,道:“貧僧知曉。”
沈眠定定地望著他,忽然撲哧一笑,語氣便輕佻了起來,笑道:“原來大師知曉啊,如此說來,這幾日大師一直圍繞在孤身旁,隻是不肯相見,雖不肯現身,卻時時刻刻關注著孤?”
無塵一怔,像是意識到什麼一般,轉身便要走。
沈眠當即扯住他的衣袖,耍賴一般喊道:“你敢走!大師若是現在便走,孤立刻便出去淋雨,孤知道你是舍不得的,否則也不會出現在孤麵前,你裝得鐵石心腸,其實心軟得很!”
無塵腳步微頓,雖然沒有回轉身,到底是沒有走。
他並非心軟,隻是這個處處叫人意外的少年,叫他心軟。
見他總算妥協,沈眠彎起唇,問道:“大師可知道孤明日就要回京了?”
“知道。”
沈眠拉著他走到窗前,指著院子裡那株梅樹,道:“瞧見那株臘梅了麼,就在那樹下,孤埋了兩壇‘沐雪’,初雪之後就可以挖出來啟封了,孤沒有這個口福,就留給大師品鑒。”
無塵道:“施主這幾日找尋貧僧,就是為了此事?”
沈眠頷首,道:“與其給旁人糟蹋了,當然還是落在真正愛惜酒的人手中更好,總歸是孤辛苦釀製的,也是一番心意。”
“如此貴重的禮物,貧僧該如何回報。”
沈眠想了想,笑道:“這也簡單,孤也不必什麼回禮,大師就改口叫孤的名諱吧,出家人管誰都叫施主,可孤不願和彆人用一樣的稱謂。”
無塵頓了頓,道:“隻是如此?”
沈眠頷首,“隻是如此。”
無塵垂眸望著他,他原以為,這個少年煞費苦心,總是要從自己這裡獲得些什麼,不曾料到隻是如此簡單又出人意料的要求。
沈眠笑道:“既然應下了,大師不妨現在就喚一聲‘承昕’來聽聽?”
無塵微怔,好一會,有些赧然地道:“施主……”
沈眠不滿地“嗯?”了一聲。
和尚無悲無喜的黑眸似乎添了幾分無奈,在少年緊迫的逼視下,終是輕聲道了一聲:
“承昕。”
話音才落,眼前精致白皙的麵龐便染上了一絲純然的欣喜。屋外秋雨淅瀝,夜色正濃,屋內燭火微晃,不清晰的光影映照下的少年,美得不可方物,天地間大抵再也尋不到比眼前更美更叫人心神震蕩的存在,和夢中化作芙蓉花的少年逐漸重合。
難道,果真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這就對了,不過隻有大師叫孤的名諱似乎不大公平,”沈眠稍作思索,問道:“大師可有俗名?”
無塵道:“忘了。”
隱世太久,早已不記得出家前的名諱。何況名諱於他並無意義。
沈眠不禁一笑,道:“那就取一個,隻有孤一個人能喚的名諱。”
無塵道:“隨施主開心。”
“大師又忘了?”
無塵默了默,到底還是遂他的願改口道:“承昕自己決定便是,貧僧並不在意名諱。”
沈眠輕抿了一口熱茶,身子總算回暖,這會腦筋又正常運轉了,他勾唇道:“前幾日孤在楓林裡遍尋大師不得,為了讓大師牢牢記住孤,就叫楓尋好了。”
楓尋。
無塵並不在乎是何名諱,隻是胸腔裡傳來陌生的痛楚。
少年希望被牢牢記住,是不是因為,這個聰慧通透的少年,已然料到自己壽數將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