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他們倆確實領了證, 那是在沈一飛去世的前一年。
當時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了,一天能坐在輪椅上的時間都不多了。他們都知道,他的身體已經到了油儘燈枯的時候了, 隨時都可能撒手人寰。
沈一飛雖然父母早逝, 一輩子沒結婚,沒有妻兒子女, 唯一的手足也夭折了,不過還是有些遠親的。他上了年紀後,老家的遠親子侄們偶爾會來看望他,到他病情加重,身體越發不好的時候, 這些人來的頻率更高了, 一個比一個殷勤,沈一飛屢次表示,不用這麼麻煩,天天看他,但這些人還是三天兩頭登門。
原因是什麼, 大家彼此心理都清楚。沈一飛有兩套房產, 位置都很不錯, 在市中心, 其中一套還是老式的院子, 屢次傳出要拆遷的消息。這套房子麵積不小,位置又很優越,一旦被拆,所賠償的金額估計得上八位數。
除此之外,他還有收集古董的習慣。他工資高,上無父母下無兒女, 生活又節儉,七八十年代的時候,古董的價格很便宜,他收集了不少。這些到了千禧年後,價格都開始漲了起來。
房子古董在千禧年之前,看起來還不大值錢,到了21世紀,這些資產的價格連年看漲,節節攀高,沈一飛的身價也跟著狂漲,幾年下來身價就翻了好幾倍。
也就難怪以前不怎麼來往的老家親戚頻頻到訪了,還表現得非常熱絡,殷勤,甚至還有人提議將剛出世的孫子過繼到沈一飛名下,做他的孫子。沈一飛都活不了兩年了,還收養什麼孫子,這不是搞笑嗎?
麵對種種荒唐行徑,沈一飛雖然已經立下了遺囑,將財產留給精心照顧並陪伴了他十幾年的覃秀芳。但電視新聞裡那兩年經常報道,老人去世前將財產留給保姆,等他一死,子女或其關係較近的親戚就會跟保姆爭產,強製把保姆趕出去,或是對簿公堂。
覃秀芳那時候年紀已經大了,又孤苦無依,哪爭得過這些如狼似虎的親戚。
為了防止這種事情的發生,沈一飛提議他們去領證,這樣一來,她就是他所有財產的唯一合法繼承人,而且等他去世後,作為他的遺孀,他的朋友以及相關部門也會照拂一二,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受欺負。她就是求助也更有立場。
基於現實的考量,他們去領了證,通知了沈一飛交好的幾個朋友和走得近的晚輩,一起坐在酒店裡吃了頓飯,算是通知大家,他們結婚了。
領證之後的生活跟以往並沒有太大的差彆,唯一發生變化的就是,沈一飛說她年紀大了,又要照顧他,忙不過來,再雇個年輕點保姆做家務。
於是他們又雇了李姐,幫忙料理家務,買菜做飯。除此之外,他們的生活照舊,她每天照顧他,推他出去散步,一起坐在書房裡練字看書,話話家常,平平淡淡,跟以往的生活沒有任何的變化,就連稱呼都沒變。
所以在覃秀芳的想法裡,這張結婚證一直當不得真,那是沈一飛為了保障她晚年生活所做出的犧牲。
今天冷不防被沈一飛挑明,拿出來說事,她意外極了,下意識地往門口的方向瞅了一眼,漲紅著臉,飛快地說:“你彆亂說,那是當初的權宜之計,不算數的,你以後不要提了,被人聽到不好!”
沈一飛被氣笑了:“不算數?難道那張結婚證是我們倆自己畫的,民政局沒有蓋章,沒有法律效力?”他帶她見朋友,見了個寂寞啊?假結婚用得著告知其他人嗎?
他倒不知道,她心裡竟然一直不承認他們結婚這個事。
覃秀芳見他為這事動了怒,心裡泛起一陣漣漪,有點酸還有點甜,垂下頭低聲說:“當然不是,但你知道的,咱們領證純粹是為了以後少些麻煩……”
“你想氣死我是吧?”沈一飛不悅地打斷了她,“不管什麼原因,我都領了證,結了婚。我沈一飛一生隻結一次婚,你不要賴賬。”
到底是誰在賴賬啊!
覃秀芳小聲嘟囔:“那也是上輩子的事了啊,跟這輩子沒關係……”
說著說著,她住了嘴,因為沈一飛怒瞪著她,眼神相當不善。
“說啊,怎麼不說了?”沈一飛肚子裡憋了好幾天的氣,好不容易找到這人,結果還沒一句中聽的。她就是來克他的。
覃秀芳抬頭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我要說話,你肯定又要生氣。”
“知道就好,你給我閉嘴吧!”沈一飛揉了揉額頭,“這幾天你去哪裡了?為什麼沒開店,也沒來醫院?還聯合你娘騙我說在開店。”
覃秀芳看著他不說話。
等了一會兒,見她還是不吭聲,沈一飛挑眉:“怎麼,跟我生悶氣?”
“不是啊,是你叫我閉嘴的。”覃秀芳無辜地看著他,眨了眨眼。
沈一飛馬上明白了:“你故意的,膽子肥了,是吧?”
問她不吭聲,不讓她說的時候,卻總說些讓他不痛快的話,誠心跟他對著乾是吧。
覃秀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目光柔和地望著他,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我……我回了周家村……”
此話一出,輪到沈一飛沉默了。
“副團,覃……覃秀芳同誌!”王博端著飯盒回來就看到兩人詭異的姿勢,下巴都嚇得差點掉了下來。
聽到他的聲音,覃秀芳趕緊推了一下沈一飛,站了起來,局促地看著沈一飛背後的牆壁,不吭聲。
沈一飛忍不住丟了個眼刀子給王博,這小子,乾啥啥不行,搞破壞第一名,什麼時候回來不好,偏偏這時候回來,還特彆沒眼力勁,這種情況不知道回避一下啊。
“副團,飯打回來了。”王博硬著頭皮將飯盒拿過去。
沈一飛沒接:“給她,推我進屋。”
王博把他推進了房間,覃秀芳捧著飯盒隻得跟了進去。王博安置好椅子,就找借口跑了出去,並順手帶上了門。
屋子裡隻剩他們倆,覃秀芳把飯盒拿了過去:“先吃飯吧,不然一會兒要涼了。”
沈一飛不動,用一種似生氣又似委屈的眼神看著她。
覃秀芳被他看得好笑不已,開玩笑地說:“怎麼,要我喂你啊?”
“也不是不可以。”沈一飛竟然應了。
覃秀芳吃驚地看著他。
沈一飛湊了過去:“這麼驚訝?你以前又不是沒有喂過,來吧。”
覃秀芳無語地看著他,他七老八十,躺在病床上動不了的時候,能跟現在一樣嗎?以前怎麼沒發現他這麼厚臉皮呢?
覃秀芳紅著臉,推開他:“彆鬨,王博還在外麵呢。”
沈一飛順勢接過了飯盒,沒再鬨她,拿起筷子問:“吃飯了嗎?”
“吃過了。”覃秀芳趕緊說。
沈一飛端詳了她幾秒:“又騙我!”
他將飯盒塞給了覃秀芳:“你先吃。”
“那你呢?”覃秀芳拿著飯盒問道。
沈一飛說:“你吃不完,剩下的我吃。”
覃秀芳的臉又紅了,嗔了他一眼:“我去拿個碗。”
不然依他這樣,沒完沒了,折騰下去,大家都彆想吃飯了。
這次沈一飛倒是沒說什麼,覃秀芳拿了一副碗筷回來,分了一小半的飯:“吃吧。”
可能是在軍中養成了吃飯很快的習慣,沈一飛先吃完,他將碗放到一邊,側頭看著她:“誰告訴你的?”
他可不相信,她回去隻是巧合,尤其是這個節骨眼上。
彼此都已經挑明了,覃秀芳也沒瞞他:“是村子裡的一個姑娘,她住在家屬區,清明節的時候……對不起,害你難過了。”
難過嗎?當然。他好不容易重生回來了,第一時間就去找她,希望她彆再受上輩子的那些苦,結果迎接他的卻是一個天大的噩耗。
不過這會兒,提起往事,她似乎比他都還難過,眼睛都紅了。沈一飛抓住了她的手,輕輕捏了捏,反過來安慰她:“不難受,因為我元宵節那天到了江市就接到了毛政委的任務,住到旅館來保護你。”當然還有調查。
沒人知道,他看到傳過來的信上那個熟悉的名字時,那種欣喜若狂的心情,就好像一個在沙漠中徒步快要渴死的旅人,終於找到了綠洲一般,瞬間又活了過來。
那天晚上,他費儘了全身的力氣才克製住了想要擁抱她的衝動。要不是秦渝他們趕來了,他恐怕當時就會憋不住,跟她相認了。
覃秀芳抬起頭:“你應該早就知道我回來了吧,為什麼一直都不告訴我?”
明明三天兩頭碰麵,他卻裝得跟個陌生人一樣,覃秀芳現在想起來都還有點生氣。
沈一飛把玩著她的手:“不是說了,過幾天送你個禮物嗎?結果你倒好,看見我在醫院裡躺著,都不肯來看我一眼,你的心可真夠狠的!”
重生回來,他也沒十足的把握能夠改變他的命運。所以準備等這個事過了之後,他要還沒淪為一個廢人,還好好活著就告訴她實話。從醫院醒來後,他就準備跟她相認,結果她竟一次都沒出現。
覃秀芳被他的控訴說得很愧疚,垂下了頭,小聲說:“我這不是怕打擾到你嗎?”
提起這個,沈一飛就火大:“你現在還有理了?想把我推給伏靜,誰教你的?”
這個確實是她的錯,是她先入為主了。覃秀芳趕緊道歉:“對不起嘛,我不知道伏靜是那樣的人。上輩子,伏靜不是來看過你一次嗎?後來溫斯與來看你,說你因為伏靜一輩子沒娶,打了一輩子的光棍。所以聽說伏靜來了,我怕我出現會讓伏靜介意,給你們之間造成誤會,就沒過來。”
“好啊,原來是溫斯與這廝給老子惹的事,我給他記下了。”沈一飛惱得很,磨了磨牙,猶不解氣,抓起覃秀芳的手背咬了一口,“還有你,聽彆人胡說八道就信了,怎麼不問問我?這筆帳,咱們慢慢算!”
“哎呀,你屬狗的啊!”覃秀芳被他搞得囧死了,趕緊縮回手,藏到背後。
其實他咬得不算很重,像是被螞蟻咬了一下,隻是這感覺太親昵了。上輩子照顧他,兩人雖然有過比這更親密的接觸,但那時候大家都七老八十了,他又沒法自理,跟如今這狀況完全不同。
為了避免他又再搞七搞八的,覃秀芳主動提起了話題:“你跟伏靜到底怎麼回事?”
“介意啊?”沈一飛湊到她麵前,不等她回答,他已經嗤笑了一聲道,“那個女人就那麼回事,跟你這輩子知道的差不多。我也是跟她相親,見了兩麵,感覺不鹹不淡的。但毛政委還有鄒叔叔他們生怕我打光棍,天天催我,沒有伏靜還有王靜、李靜,我實在煩透了沒完沒了的相親,反正不討厭伏靜,就答應他們先處一處。”
“後麵的你應該都猜到了,我受了傷,伏靜過來,以對象的名義到醫院裡照顧我。我雖然那時候已經成為了一個廢人,但毛政委他們這些叔叔伯伯都很關心我,伏靜不敢得罪他們,而且她這人好貪虛名,怕旁人在背後議論她,所以一直裝成善良單純,賢惠體貼的樣子。實際上,背地裡嫌棄死我了。”
“在我住院那段時間,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跟雷肖好上了,兩人開始是在外麵私會,最後誇張到公然在我的病房裡,趁著我熟睡的時候卿卿我我。她還跟雷肖說,看到我的腿就惡心死了,她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很害怕,什麼時候才能熬到頭。”
覃秀芳聽到這裡,又心疼又憤怒:“她怎麼這麼惡心!不情願,直說分手就是,犯得著這麼糟踐人嗎?又沒人逼著她必須得嫁給你。”
沈一飛拉了拉她的手,輕輕拍了拍:“彆生氣,為了她這種人不值得。咱們當兵的,警覺性很強,我不知道她是以為我真睡著了,還是故意說給我聽的,想讓我知難而退,主動提出分手。我後來索性遂了她的意,說她還這麼年輕,不想耽擱她,她假惺惺地哭了一陣子,在我的堅持下,就這麼分了手。”
覃秀芳聽了氣不打一處來,狠狠擰了一下他的手背:“你怎麼這麼傻?你是不是還喜歡她?她都這麼惡心你了,你竟然還不揭穿她的真麵目。”
“吃醋了?”沈一飛捏了捏她的鼻子。
覃秀芳瞪了他一眼,打開他的手:“誰吃醋了,我看你是心虛,故意轉移話題。”
沈一飛大笑起來:“知道雷肖是什麼人嗎?一個喝醉了就會打老婆孩子的混蛋。他前妻去世了,給他留下了三個孩子,伏靜自己要湊上去找打,當人後媽,以後有她受的,我乾嘛要去揭穿她?要真把她的名聲搞臭了,雷肖不娶她了怎麼辦?”
不用他出手,伏靜就會自食惡果。
雷肖這個名字覃秀芳有點耳熟,她眯起了眼:“他們倆這輩子又攪和到了一塊兒?可後來為什麼會傳出你為了伏靜終身不娶的說法?”
沈一飛笑著點頭:“沒錯,這輩子他們也攪和道一塊兒了。那個傳聞是我故意放出去的,我要不這麼說,毛政委他們還得到處給我介紹對象。我的腿,正常姑娘哪個見了不害怕,我還是彆禍害人家好好的姑娘了!”
覃秀芳聽得心疼不已,緊緊握住他的手:“我不嫌棄。”
“我知道,你還跟醫生學了兩手皮毛,天天給我按摩。”想起上輩子的場景,沈一飛臉上浮現出點點溫柔的笑。上輩子,他們都相逢於彼此最不堪的時候,沒人真心實意地接納他們,他們就像兩隻瑟瑟發抖的困獸,相互依靠在一起取暖,撫平彼此的傷口。
經曆過人生的大起大落,嘗過人情冷暖,他哪怕外表看起來還年輕,但內心已經堅硬如鐵。除了相依相伴十幾年的她,已經沒法再去完全相信另外一個人了。
不知為何,被他提起這些舊事,覃秀芳總覺得不大自在,瞪了他一眼:“你嫌棄啊?”
“沒有,好,我不說這個了。你知道後來伏靜為什麼會來找我嗎?”見她惱羞成怒,沈一飛趕緊轉移話題。
覃秀芳搖頭,按理來說,伏靜年輕那會兒都那麼嫌棄沈一飛,沒道理年紀大了就不嫌棄了。她想起了沈一飛那些遠親,恍然:“她是奔著錢來的?”
“沒錯,嫁給雷肖後,她的日子並不好過,我聽說她後來離開了文工團,流了產,再也沒懷上。雷肖那三個孩子都不小懂事了,跟她關係不好,雷肖更絕,臨死前,直接把家裡的所有財產都給了他的小兒子。伏靜就隻有單位分的那個小單間住,老了,無兒無女,也沒錢,每個月隻有幾百塊微薄的退休金,她日子不好過,所以才會來找我。不然,你以為她發善心呢?這個女人勢利自私得很。”沈一飛鄙夷地說。
覃秀芳完全不知道這裡麵還有如此多的內情。實在是沈一飛麵對伏靜時也挺客氣的,一點都沒表現出怨懟的情緒。
她疑惑了兩秒,選擇了直接問:“你為什麼還表現得跟個老朋友一樣?換了我,一定將她掃地出門。”
“我為什麼要挑破呢?我表現得越有風度,她心裡越後悔。要真挑破了,她羞惱,回去也隻會後悔不該來找我,自取其辱。我什麼都不說,客客氣氣、友好地招待她,表現得比雷肖好十倍,再說兩句屁用都沒有的安慰,她心裡感動得不行,回去後,想起來就會後悔,一直生活在悔恨中。你說哪個更痛快?”沈一飛反問。
覃秀芳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你,你好陰險!”
她還以為他傻,結果是自己太天真了,這人報複起人來都不動聲色,鈍刀子割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