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潘沁雯抱著枕頭來到覃秀芳的房間:“今晚娘陪你一塊兒睡。”
覃秀芳含笑點頭:“好。”
母女倆躺在被窩裡,想到即將到來的婚禮,都有些睡不著。怕影響到母親,覃秀芳強忍著彆翻身,但躺久了,她渾身都不自在,總想動一下。
她忍不住輕輕翻了一下身,木床發出細微的咯吱聲,在靜寂的夜裡非常明顯。
潘沁雯輕笑一聲,語氣溫柔:“睡不著?”
覃秀芳不好意思地說:“娘,我有點緊張。”
明明她跟沈一飛上輩子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但想到即將到來的婚禮,她的精神就極度亢奮,明明身體很累,腦子卻很清醒。
潘沁雯伸手輕輕撫著她的頭頂:“傻孩子,一輩子就一次的大事,誰不緊張……”
說到這裡,她驟然意識到,其實覃秀芳不是第一次,頓時訕訕的住了口,有些擔憂地望著女兒黑漆漆的頭頂。
屋子裡沒亮燈,覃秀芳看不清楚潘沁雯的表情,但透過她的肢體語言,便明白她想起了什麼,淺笑著說:“太久了,我已經記不起跟周家成結婚時候的樣子了,隻記得那天一大早我還要起來喂豬。”
對她來說是上輩子的事了,好幾十年過去了,很多細節都模糊了,加之那會兒年紀太小,還不明白結婚意味著什麼,所以沒多大的感觸。
聽到結婚那天早上還要起來喂豬,潘沁雯心疼極了,撫摸著她的手:“是娘不好,娘應該早點找到你的。”
覃秀芳不喜歡提這個,他們的悲劇是時代所造成的,沒有誰對不起誰這個問題。她轉移話題道:“娘,你跟爹結婚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啊?”
提起這個,潘沁雯的思緒拉回了二十幾年前:“我們那時候啊,就是在組織的見證下,簡單地宣了個誓就結了婚。”
一點都不浪漫,覃秀芳有點失望:“你跟爹是組織介紹認識的嗎?”
“這倒不是,我跟你爹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剛參加革命負了傷,我那時候是醫院的實習醫生,負責給他治病,一來二去就認識了。但不熟,後來在轉移途中……”
覃秀芳聽著父母認識的經過,在什麼地方生下了他們兄妹,他們小時候的趣事,漸漸合上了眼睛。
潘沁雯說到女兒小時候的事時察覺到身邊傳來很有規律的呼吸聲,她降低了聲音,越來越低,直到漸漸消聲,覃秀芳都沒反應。
看來是睡著了,潘沁雯目光柔和地看著旁邊隆起的黑影,心裡軟得一塌糊塗,有開心,有不舍,有愧疚。許久,她輕輕摸了一下覃秀芳的發絲,歎息了一聲:“睡吧!”
翌日天不亮,覃秀芳就醒了,她睜開眼,發現躺在身邊的母親已經不見了。
覃秀芳坐了起來,從抽屜裡摸出火柴,點亮油燈,昏黃的燈光從門縫裡泄出,看到這光亮,潘沁雯就知道她是醒了,立即推開門進來,笑道:“醒了,洗把臉,吃點早餐,今天有得忙。”
“好。”覃秀芳利索地起身。
不一會兒潘沁雯就把早餐端上了桌:“娘給你做的雞蛋麵,嘗嘗,看看喜不喜歡。”
覃秀芳嘗了一口:“勁道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點,廚房裡還有些麵,你不是說老板娘要來給你化妝嗎?待會兒讓她也吃點。”潘沁雯熱心地說。
覃秀芳想這麼早起,老板娘肯定沒吃早餐,於是點頭:“好。”
覃秀芳還沒吃完飯,老板娘就迎著晨曦,提著兩個小箱子進來了。
潘沁雯立即上前:“老板娘來了,今天辛苦你了,還沒吃飯吧,廚房裡有雞蛋麵,我給你下一點。”
老板娘婉拒了:“不用了,謝謝潘醫生,我不餓。”
覃秀芳兩口吃完了飯,起身伸出手:“虞姐,我幫你提箱子吧。”
“不用,兩個小箱子,不沉,吃好了,咱們進屋換衣服化妝吧。”老板娘笑盈盈地說。
覃秀芳偏頭打量了老板娘一眼,很是驚訝:“虞姐,這麼早你就化了妝,那你今天天不亮就起了吧。”
老板娘每次化妝都要折騰小半個小時。她今天打扮得頗隆重,頭發卷起來,披在肩上,身上是一襲繡著紫羅蘭的漂亮旗袍,襯得她身姿窈窕,宛如從民國仕女畫中走出來的大家閨秀。
潘沁雯也對老板娘的打扮讚不絕口:“你可真會打扮,這身真好看。”
“過譽了,我已經老了,咱們這裡啊,要說最好看,那還是得屬新娘子,看看,這小臉蛋多嫩,不用撲粉都白生生,粉粉的,年輕真是好。”老板娘調侃覃秀芳。
搞得覃秀芳麵紅耳赤,嗔了老板娘一眼:“虞姐,連你也笑話我。”
“好好好,不笑了,走吧,進屋換衣服。”老板娘笑盈盈地說。
覃秀芳拉著她進屋,潘沁雯捧了一個大盒子過來,打開給覃秀芳看:“娘給你準備了三身嫁衣,一套是現在最流行的軍裝,還有一套是娘年輕那會兒結婚穿的,還有一件旗袍,你看看你喜歡穿哪一套?”
盒子裡,三套衣服分開擺放。潘沁雯說她是在組織的見證下結的婚,但其實還回秦旭然的老家辦過酒,她穿過的這套紅色的傳統嫁衣就是鄉下辦酒時穿的。
旗袍也是紅色,上麵繡著鴛鴦戲水,繡工很好,顯然費了不少心思。軍裝是一套淺綠色的新軍裝,跟覃秀芳的尺碼剛好合適。
這三件衣服,兩件非常漂亮,一件符合時代特色,覃秀芳犯了選擇困難症,看著這三件衣服,哪件都喜歡。
看她挑花了眼,沒法取舍,潘沁雯笑著說:“這些都是你的,喜歡以後還可以穿,先想想,今天穿哪一件。”
“這麼多,謝謝娘。”覃秀芳鬆了口氣,目光在三件衣服上轉了一圈,還是有點猶豫不定,“娘,一飛今天穿什麼衣服?”
男人的服裝比較簡單,不外乎就西裝、唐裝、列寧裝、軍裝之類的。不過西裝是資本主義的產物,沈一飛自然不穿。
潘沁雯笑道:“一飛準備了兩身衣服,一套新軍裝,一套唐裝,你要穿娘的嫁衣或是旗袍,他就穿唐裝,你要穿軍裝,他也就穿軍裝。”
覃秀芳想了一下:“那就穿軍裝吧。”
軍裝也挺好看的,而且能保證不出錯。想到接下來三十年的沉浮,覃秀芳不願給任何人留下攻擊自己家的把柄。至於旗袍和嫁衣,她可以晚上在家裡穿。
潘沁雯把軍裝拿了出來:“好。”
她幫著覃秀芳穿上軍裝,然後理了理領子:“真精神,咱們秀芳穿什麼都好看。”
“可不是,秀芳底子好,皮膚白。”老板娘也在一旁附和道。
潘沁雯退後一步:“我就不打擾你們了,老板娘,今天辛苦你了。”
“潘醫生太客氣了,我跟秀芳是好朋友。這是我應該做的。”老板娘笑盈盈地說。
潘沁雯笑著退出了臥室,把空間留給了她們倆。
覃秀芳坐在梳妝台前,老板娘搬了張凳子坐在她麵前,然後打開了她一直不離身的小箱子:“你皮膚比較白,個彆地方有點暗黃,我先給你抹點粉遮一下……”
覃秀芳笑著應聲:“好。”
趁著老板娘在找東西的功夫,她隨口閒聊了幾句:“虞姐,你跟姐夫說了嗎?讓他晚點跟小唯一塊兒來吃午飯。”
“說了,還能少了他們啊。”老板娘背對著覃秀芳,應了一聲,然後拿過口紅,“來,閉上眼睛,彆說話……”
覃秀芳趕緊閉上嘴巴讓她畫唇線,結果老板娘手一歪,口紅擦到了她的下巴上。
“哎呀,不好意思,秀芳,我這手抖了,昨晚沒睡好,精神不是很好,對不起。”老板娘歉疚地說。
覃秀芳拿起手帕擦掉了口紅:“沒事,擦了就是,虞姐,咱們重新來,早點弄好,你在我房間裡休息一會兒吧。”
“好,我這次一定小心。”老板娘笑著說。
但接下來,老板娘又出現了好幾次差錯。老板娘一直有化妝護膚的習慣,活得非常精致,手藝也很精湛,鮮少會這樣。
覃秀芳覺得太反應了,擔憂地看著她說:“虞姐,你哪裡不舒服,要不在我床上躺一會兒吧。”
老板娘搖頭:“沒有,就是小唯最近兩天有點咳嗽感冒,明天不是要走了嗎?我擔心他這病一直沒好,到船上去了,因為條件有限,會更差。”
這確實是個問題,覃秀芳提議:“那待會兒你去藥房買些小孩常用的感冒藥帶上吧,在船上還有好幾個月呢!”
“嗯,你說得對,下午我讓你姐夫去買。”老板娘點點頭,“彆說話了,還有一點點,我馬上就好。”
接下來,她倒是沒有出什麼差錯。
“好了,秀芳你看看怎麼樣?”老板娘放下了工具,指著梳妝台上的鏡子,笑眯眯地問道。
覃秀芳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臉蛋白裡透紅,柳眉彎彎,兩隻眼睛水潤潤的,像紫葡萄一樣,菱形小嘴嫣紅嫣紅的,宛如畫報裡的電影明星一樣。
她有些不真實的感覺,抬起手,想摸一下臉,又怕化了妝,輕輕地放下了手,歡喜地說:“謝謝虞姐,你真厲害。”
“那是你底子好,行了,休息一下,等著新郎官上門,做個最漂亮的新娘子吧。”老板娘高興地說。
覃秀芳害羞地抿了抿唇說:“虞姐,你今天起得早,在我床上休息一會兒吧。”
老板娘揉了揉額頭,將小箱子蓋上:“成,我眯一下,待會兒叫我。”
“嗯。”覃秀芳看著她去了床上躺著,自己沒事,索性收拾起來,將桌麵上的東西歸攏。
桌上除了她的東西就屬老板娘帶來的兩個小箱子最顯眼,其中一隻剛才被老板娘的胳膊帶了一下,到了桌子邊緣,有小半懸空。
怕這箱子掉下去,覃秀芳趕緊伸手將箱子提了起來,放回桌子上。
“彆動!”老板娘激動的聲音忽然從背後傳來。
覃秀芳嚇了一跳,回頭:“虞姐,你還沒睡著啊?我是看你這箱子快要掉下去了,所以幫你放到桌子中間。”
老板娘爬了起來:“睡不著,明天就要離開家鄉了,我舍不得。”
歎了口氣,她走到桌子前,拿著箱子,打開,不好意思地說:“這兩個箱子,一個是裝化妝品的,還有一個是我給你準備的新婚禮物,都要輕拿輕放,我怕你不知道,弄碎了裡麵的東西。
說著她打開了另一隻小箱子,給覃秀芳看了一眼:“喜歡嗎?”
覃秀芳驚呆了,裡麵都是首飾,有成串的珍珠,還有紅色的瑪瑙,翠綠的玉石,黃澄澄的金鐲子等等。全是非常值錢的東西,難怪老板娘一直將這兩個箱子黨寶貝呢。
“不成,虞姐,這太貴重了,你拿回去,我不能要你的這些東西。你們以後去了異國他鄉,花錢的地方多了去,你帶著在路上花。我在國內有工作,還有爹娘照顧,你彆擔心我。”覃秀芳堅決地拒絕了她,讓她把東西收回去。
老板娘看著覃秀芳著急的模樣,笑了:“死物而已,我還有不少好東西,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就收下吧。”
這可不隻是一點點心意而已,就那驚鴻一瞥,覃秀芳嚇得不輕,說什麼也不肯收:“虞姐,我看裡麵好像還有對珍珠耳環,你把那送給我就行了,留個紀念,其他的你都收回去。這些東西太貴重了,而且你也需要,我是絕對不能收的。”
為了讓老板娘心裡好過,覃秀芳主動挑了一樣。
老板娘可能是第一次碰到這樣一點都不貪財的人,神情複雜低看著她:“你啊你,讓我說你什麼好,你怎麼這麼實誠,以後會吃虧的。”
說著,她從箱子裡拿出那對不起眼的珍珠耳環,鄭重地放到覃秀芳的手裡,目光有些濕潤:“秀芳,認識你這個朋友,我非常開心,從不後悔。”
覃秀芳也笑了,她拉著老板娘的手:“虞姐,我也很開心,不管你去了哪裡,我都會一直記得你的。如果,有一天形勢好了,你記得回來,到時候咱們再聚。”
老板娘也就三十多歲,三十年後,她也才六十多,大家還有見麵的機會。隻是這次離彆的時間比較長而已。
“好,我也會一直記得你。”老板娘說著說著眼眶濕了,她抬起手背擦了一下眼淚,有些不好意思的看著覃秀芳,“這人啊,年紀大了,反而多愁善感了。”
覃秀芳覺得老板娘今天的情緒有些不大對勁,不過想到老板娘明天就要走了,這也可以理解。要是換了她自己要飄洋過海去一個陌生的國度,她肯定也會傷感和不舍,情緒大起大落也就不稀奇了。
“怎麼啦?老板娘是遇到了什麼事嗎?說出來咱們大家一起解決。”潘沁雯進屋就看到兩人相對垂淚,趕緊問道。
老板娘搖頭:“沒有,就是看到秀芳要嫁人了,有些感慨。”
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他們要走的事沒有告訴彆的人。覃秀芳也不好對母親說,轉開了話題:“娘,多少點了。”
“八點半了,一飛應該快來了吧,我去看看。”潘沁雯跑了出去。
沒過多久,外麵就傳來了喧囂聲。
老板娘輕笑著說:“應該是沈一飛來了。”
覃秀芳兩隻手絞在一塊兒,麵色緋紅,聲音很低:“嗯。”
老板娘知道她害羞,沒說什麼,手搭在兩個小箱子上,側頭看著門外。
不一會兒,外間就傳來了沈一飛高亢的聲音:“爹,娘……”
覃秀芳的臉一下子紅得像熟透的番茄。
又等了一會兒,吵吵嚷嚷的聲音往她的房間來了。
很快,門開了,沈一飛穿著筆挺的軍裝,身上帶著一個紅綢做的球,意氣風發地看著覃秀芳:“秀芳,我來接你!”
四目相對,兩人的臉都紅了,眼神羞澀,不敢看對方。來跟著接親的小夥子們立馬發出哄堂大笑聲,搞得覃秀芳更不好意思了。
沈一飛到底是個男人,臉皮要厚很多,進屋,拉起覃秀芳:“走,咱們去給爹娘敬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