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高層這套房子很大,但桑瑜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發覺大得離譜。
大到藍欽隻能占據其中最不起眼的小小一隅,他身後幾百平米的麵積,空落落毫無生機。
桑瑜心裡疼得喘不過氣,懊惱自己是不是太急用錯了方法。
她蹲下,摸摸他的臉頰,“欽欽……”
藍欽立刻驚醒,眼裡空茫地看向桑瑜,定定緩不過來神,一時分不清做夢還是真的。
桑瑜攙著他手臂往上帶,“彆坐地板,涼,去床上睡。”
她碰他了,還那麼溫柔地跟他說話。
不是夢……是真的。
藍欽死抓住衣擺的手指鬆開,一把攬過她的背,拽著她一起跌回地上,用力纏緊,頭深深埋進她頸窩間,呼吸粗重得嚇人。
桑瑜不再掙紮,乖順地任他抱,等他安穩些,自己的難捱也壓下,才搭住他的腰輕催,“起來,這麼晚了,快去睡覺。”
藍欽急促搖頭。
他不要一個人回樓上。
耳邊是他帶顫的悶哼聲,桑瑜實在舍不得了,順順他硬邦邦的手臂,“……睡我房間的床。”
有些話看似簡單,卻能藥到病除。
鑽進被子裡,桑瑜沒忍心繼續躲他,轉過身,用後背貼著他劇震的胸口,雖然還是不吭聲,但身體的允許,已經夠讓藍欽閉上眼,試著去做睡覺這件事。
桑瑜沒到六點就起床,給藍欽掖緊被角,悄聲做好三餐,為了不讓他去送,趁他醒來前,留張紙條早早出門上班。
孟西西在護士站見著她嚇了一跳,“臉色這麼差!沒事吧?”
桑瑜沒精打采地垂頭。
“該不會吵架了?”孟西西費解,“我剛還看到你男朋友,以為你們倆甜甜蜜蜜呢。”
桑瑜驀地抬眸,“你在哪看到他!”
孟西西指指走廊,“就步梯間那邊啊,我以為是你讓他等——”
桑瑜哪還有空跟她聊,飛奔過去拉開安全門,藍欽果然站在裡麵,一雙眼霧蒙蒙的,手中提著一盒尚有溫度的炸雞塊。
他被當場逮住,忙打字給她看,“你沒吃早飯,這家店新開的,排隊的人很多,應該好吃。”
桑瑜鼻子酸死了,搶下炸雞,凶巴巴問他,“不是留了紙條,今天不讓你過來的嗎?”
早上她看了天氣預報,今天溫度最低,路麵都結了冰,他為了買這點吃的,不知道排隊要站多久,到現在鼻尖還是紅的。
藍欽抿住乾澀的唇。
桑瑜推著他去電梯口,“陳叔在樓下吧?你趕緊回家,”她不希望他亂猜,低聲說明白,“我跟奶奶講好下班以後見麵的,地點不一定在哪,所以你彆找,也不許偷偷跟著,問清楚我自然就回去了。”
下午四點不到,宋芷玉如約給桑瑜發來一條消息,內容簡潔,是車型和牌號。
桑瑜以為是奶奶安排的司機,準時跑下樓,拉開車門一看,驚訝發現她本人就坐在後排,撩開眼皮淡聲說:“走吧,去老宅。”
“奶奶,你剛回國嗎?”
“是剛下飛機,”宋芷玉糾正,難掩疲憊,“不把你們的問題解決,我連飯都吃不下去!”
桑瑜十指攪得泛白,迫切問:“手術——”
宋芷玉擺了下手打斷,“先彆急,去老宅我給你看點東西,看完以後,你再重新考慮要問什麼。”
康複中心到藍家老宅足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
路上沒人說話,車裡氣氛壓抑到極點,桑瑜好不容易堅持到駛入大門口,接近主宅時,遠遠看到一輛刺眼的深灰越野車停在那,車門開著,藍景程大衣筆挺,快步迎上來。
“奶奶,怎麼不讓我去機場接?”藍景程熱切非常,彎腰扶住宋芷玉的手臂,“天這麼冷,當心著涼。”
宋芷玉不輕不重瞥他一眼,“你最近倒孝順,”她收回目光,“我跟桑瑜有話談,你有什麼事,晚點再來說吧。”
桑瑜正好從另一側下車,客氣點點頭,“大哥。”
藍景程這才注意到她,瞳孔一縮,眼底隱約浮上陰霾,當著宋芷玉的麵,他謹慎收斂,溫和笑著回應,“弟妹來了,欽欽沒跟你一起?”
“欽欽忙,”桑瑜習慣性對他裝傻,“奶奶叫我,先進去了啊。”
主宅大門應聲關閉,桑瑜反射性回頭一望,漸窄的門縫裡,藍景程神色晦暗不明,走在前麵的宋芷玉哼笑,“聽到風吹草動就開始獻殷勤,小家子氣,沒大出息。”
她話音落下後,四下再無聲響,空曠奢華。
沒了彆人打擾,桑瑜顧不上想其他的,馬上問:“奶奶,你要給我看什麼?跟欽欽有關嗎?”
宋芷玉把桑瑜帶到二樓,推開最深處的一扇房門,“進來。”
房間麵積不大,陳設單調,窗簾拉緊,牆上掛著一麵巨大投影幕布,對麵擺一排沙發。
宋芷玉按按太陽穴,從門口上鎖的壁櫥裡拿出一台老式的小型錄像機。
桑瑜猜不透,不自覺地緊張起來,“奶奶,這是……”
宋芷玉盯著錄像機,微微苦笑,“這是藍欽十二歲那年,我送他的禮物,裡麵都是他自己拍攝的視頻,完整版在他電腦裡存著,錄像機的內存有限,隻保留了最後大半年的部分。”
桑瑜心跳加速,舔了舔唇,“那錄像機怎麼會……”
“怎麼會回到我手裡?”宋芷玉看著她,“因為他出事之後,小樓荒廢了,東西被清理,這孩子幾乎一無所有,唯獨這個,算是僅有的貴重物品。”
宋芷玉把錄像機連接電腦和投影儀,“坐吧,我隨便點開幾個給你看看。”
桑瑜縛手縛腳坐在沙發邊沿,目不轉睛盯向亮起的幕布。
幾秒後,第一幀跳出的畫麵就刺疼她的眼睛。
十五歲的藍欽,清瘦俊俏,已有了成年後的輪廓影子,他穿著一件棉布襯衣,原本的藍色洗到微微發白,額發有些長,略擋住異色的眼睛,嘴唇淺紅,帶著笑。
他調整鏡頭,端正坐在錄像機對麵,張開口,聲音清冽,“今天下雪了。”
幾乎在他出聲的瞬間,桑瑜就捂住嘴,自己都說不清原因,突如其來的眼淚撲簌掉下。
前兩天下午,在康複中心的長椅邊,藍欽給她戴上圍巾,也是這樣笑著,打字告訴她,“下雪了。”
不同於她唯一聽過的那句拚接表白。
這是他真正流暢說出的話,字字句句乾淨悅耳,紮得人酸楚難當。
畫麵裡,藍欽望向窗外,“雪很漂亮,但是院子裡被他們扔了好多大號圖釘,我發現的太晚了,已經被雪蓋住,不能隨便出去踩雪玩,否則鞋底萬一紮壞,我沒有可以換的。”
桑瑜心臟抽成一團。
鏡頭晃動,藍欽拿起錄像機跑上三樓的露台,隔著鏽跡斑斑的欄杆,對準外麵的雪景拍攝,笑聲低潤,“沒關係,在這裡看看就好了,”他在鏡頭外自言自語,“藍欽,你看啊,到冬天了,開心嗎?”
幕布上,瑩白一片暗藏危機的那個院子……是她掃過落葉,擺成心形的院子。
隔了兩秒鐘,他又說話了,笑著回答自己,“開心啊。”
桑瑜哭得停不下來。
宋芷玉坐在一旁,蒼老的臉被光線晃得忽明忽暗,低聲說:“他獨居的那些年,總是這樣自言自語的。”
“除了他自己,沒有人回應他。”
宋芷玉換到下一段視頻。
藍欽頭發短了一點,有些參差不齊,他坐在一樓的窗邊,對著鏡頭說:“我又把頭發剪壞了。”
他還是笑,認真問:“是不是很難看?”
長時間空白無聲,死一樣寂靜,桑瑜控製不住數著秒,足足半分鐘後,他垂下眼喃喃,“是啊,太難看了,所以連我也不想回答。”
下一段,再下一段。
時間季節在變,連他的聲音也從純粹少年摻入了微微沙啞,不變的,是他周遭的環境,翻來覆去數得過來的衣服,自己總是剪壞的頭發,和孤獨的自問自答。
桑瑜低下身,把頭藏在手臂間,肩膀抽動,水跡透過衣袖,沾濕皮膚。
她太熟悉了。
爸爸過世,媽媽病倒,她起早貪黑賺錢糊口的那段日子,沒家人沒朋友,跟人的交流就是叫賣,甚至被欺負時的叫罵,每個深夜裡熬著不睡,準備隔天要賣的材料時,總會自己跟自己唱歌說話。
太孤獨了。
全世界那麼大,也那麼遠,孤立無援,唯有自己的聲音,沒人應答。
桑瑜眼前模糊成一片,滿腦是藍欽少年和現在的身影來回交疊,閉塞的耳中忽然有琴聲擠入。
帶著明顯機械感的,電子琴的聲音。
桑瑜愣了愣,抬頭看向幕布,畫麵上是暗的,隻有台燈的一圈光籠罩藍欽,他抱著磨損嚴重的電子琴,專心致誌彈響,彈了一段前奏後,他眉眼稍彎,輕聲唱歌。
藍欽唱的歌很老了,緩慢又溫柔,他唱完笑一笑,望著鏡頭向往地許願,“如果以後,我也幸運地有了心愛的人,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賺錢給你花,陪你說話,給你唱歌。”
賺錢給你花,他每天都在努力做著。
可陪你說話,給你唱歌,卻成了難以企及的奢求。
桑瑜扛不住了,狠掐手心,淚眼盯著宋芷玉,啞聲問:“奶奶,你既然知道,為什麼要在我們回老宅的那個晚上給他電子琴?”
這段視頻的內容,她看一看尚且錐心,藍欽自己怎麼可能不記得。
奶奶分明就是在提醒。
很多畫麵受到聯想,不斷在記憶裡複蘇,桑瑜激動地站起,不自覺提高了音量,“還有給我演唱會門票時,特殊跟他強調我喜歡聽唱歌,甚至再往前,要我彆對他太好,是想讓他有危機感?所有事……都是有意的嗎!”
宋芷玉直視她,坦誠點頭,“是。”
“就為了逼他手術,讓他繼承那個傷害他二十幾年的所謂家族?”桑瑜神經拉扯得劇痛,“奶奶,這是你的私心麼?要他的價值,所以無視可能有的危險?!”
“私心又怎麼樣?正因為私心,我需要他,才更不可能讓他有事!”
宋芷玉厲聲,見桑瑜還要反駁,她深呼吸一下,“如果可以,我也願意多給你們時間,但我的身體不允許了,”她點點自己的太陽穴,“這裡麵長了腫瘤,我這個歲數連開刀的意義都沒有,我想在失去行動能力之前把能做的做好,有錯嗎!”
桑瑜驀地失聲。
宋芷玉關掉播放的視頻,轉而點開電腦裡另個文件夾,“我沒想讓誰發現,但藍欽敏感又聰明,答應手術沒多久就看出我的異常,我告訴他,他的傷情複雜,也是風險的最主要來源,這世上隻有我了解清楚,一旦我死了,他這一輩子,再也彆想通過手術恢複聲音。”
說話間,她打開新的視頻播放,幕布呈現的,是桑瑜曾在她辦公室裡看過的,藍欽傷後,吃了何嫂仿製的食物,劇烈嘔吐的片段。
桑瑜按緊扶手,心跳燥亂。
這文件夾裡不計其數,都是類似的過程,視頻裡,宋芷玉反複要求“做實驗”。
現實中的宋芷玉緩慢開口,“不陌生吧?當初他勸你簽約,是不是也用了實驗的方法?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能準確分辨?”
奶奶的神情讓桑瑜不敢輕易點頭。
難道不是……吃了她三年東西嗎?
“除了你已經了解的原因之外,其實還有——他專門練習過,”宋芷玉複雜地笑笑,“我怎麼能允許自己孫子的飲食被一個小姑娘限製住?所以為了讓我持續幫你,護著你,他需要把你送上更重要的位置,於是他不惜用自己的病情給你貼上了一個專屬標簽。”
“隻能吃下你做的東西,神奇麼?”她輕聲說,“有你們之間的互相拯救做基礎,還有他三年的深刻習慣,再加上長期有意練習,他讓身體有了本能,能把你最細微的個人特點記清楚,我做了無數次實驗,竟然全失敗了。”
桑瑜跌在沙發上,怔怔瞪著宋芷玉。
音響裡,是藍欽遙遠的痛苦乾嘔聲。
“難以置信,”宋芷玉垂眸,“藍欽真的變成了一個非你不可的病人,我為了讓他活,必須保護你,所以你一畢業就工作順遂,前途無限,可即便這樣,在你停止在蛋糕店寄賣點心後,他快餓死也沒勇氣打擾你,直到我告訴他你缺錢,他才急著給你送上幾百萬。”
宋芷玉揚起嘴角,“小魚,他愛你到這個程度,怎麼可能舍得讓你跟他當初一樣活在安靜裡,怎麼可能允許自己懦弱,連唯一的機會都不去嘗試,直接為了安逸宣布放棄手術?”
“就當我卑鄙好了,利用了他對你的在乎,”她優雅站起,“我隻想讓藍欽健康,能說話。”
宋芷玉隨手拉開窗簾,外麵月色當空,映著飄下的大片雪花,瑩瑩發亮。
她率先走到門口,回眸招手,“出來吧,這屋子裡太悶了。”
桑瑜腿是麻的,一步步挪到走廊,包裡的手機隔幾分鐘震動一次,她知道是藍欽發來的信息。
天黑透了,還下了大雪,她又兩三天不肯好好理他,他嚇壞了吧?
可她手太僵了,摁來摁去解不開鎖。
宋芷玉邁下旋轉樓梯,邊走邊說:“小魚,你了解他,你要是繼續阻止,也許能成功,但以後幾十年,他每逢想起就會愧疚自責,永遠憎惡自己的放棄,至於安排身後事,那是他想萬無一失地保護你,沒有做錯。”
“我想說的說完了,你還有什麼要問?”
桑瑜清楚奶奶說的沒錯,她抓住扶手,聲音嘶暗得不成句,“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