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前的白色貨架積了厚厚的灰塵, 隨著人的呼吸蕩進空氣。袋裝食品和糖果到處散落,散在略微傾斜的光滑地板上,被灰塵裝扮得活像某種菌類。
阮閒將鞋子從某袋可能發出聲響的巧克力旁移走,又縮了縮身體, 專心致誌地聽著外麵一行人的話。可惜在幾句簡單的聊天後, 兩男一女回歸沉默,外麵隻有沉悶的腳步和呼吸聲傳進來。
三人沒有發現隱藏在拐角處, 被廢墟半遮掩的小小便利店。他們哢嚓哢嚓踩過地板上的碎玻璃碴,向醫院主樓入口的方向遠去。與此同時, 醫院右側不遠處響起牆麵與牆麵摩擦崩潰的巨響, 地板小幅度震了震, 碎渣從天花板的裂縫中淅淅瀝瀝地落下。
這醫院似乎處於廢墟海的邊緣, 而剛剛還堵在它右側的建築剝落下去,挪了個位置。外界的空氣順著縫隙湧入, 空間不再顯得那麼潮濕憋悶。確定身份不明的三人走遠,阮閒站起身,輕輕舒了口氣。
“我們走彆的路。”他拆開一條毛巾, 開始擦包裝上的灰塵。“側廳那邊有很濃的藥味,藥房大概在那個位置。”
既然知道了塗銳是反抗軍的人,自己的目標已經明確下來。剛剛路過的三人似乎有著明確的目的地, 在摸清對方底細之前,阮閒完全不打算蹚這趟渾水。
唐亦步打開了儲藏間的門, 正把大半個身子伸進一個巨大的箱式冷櫃, 吭哧吭哧翻著易拉罐。阮閒從嘩啦作響的罐子中得到一個悶悶的“嗯”。
然後他眼看著唐亦步探得太過, 咣地整個人翻倒進去,震起的煙霧如同火焰燃起的煙。
阮閒開始頭疼。事到如今,他完全搞不清這仿生人總體來說是有害還是無害,唐亦步活得就像一隻喝多的貓,他永遠猜不出對方下一步到底想要做什麼。
那仿生人翻到了想要的飲料,心滿意足踏出櫃子。
“我們時間有限。”阮閒磨磨牙齒,粗暴地擦拭餅乾的包裝。
“可是你餓了。”唐亦步甩甩微長的黑發,又蕩起一波灰塵。
“我沒——”阮閒話還沒出口,胃部就不爭氣地發出咕咕響聲。“……你怎麼知道?”
“昨天淩晨你被丁少校‘擊斃’一次,大量失血,在那之後隻吃了半塊鹽豆餅。初始機強歸強,消耗絕對是最大的。如果沒法保證熱量供應,你的能力會出現問題。”
唐亦步扯開背包口,將易拉罐整整齊齊塞進去:“等我們把東西交出去,能分到的食物未必更好,不如自己先吃掉一些……個人建議選熱量最高的那類。”
整個空間黑暗壓抑,布滿塵土和黴菌。阮閒挪了幾步,他能透過靴底感受到地上灰塵的鬆軟。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都不是個合適的用餐環境。“這裡不通風,我沒什麼胃口,換個地方再說吧。”
唐亦步的金眼睛可以說是這晦暗空間中唯一的光源,那雙漂亮的眼睛在阮閒麵前眨了眨,而後隨它們的主人調轉方向,回到小門後的儲藏室。
嘭。嘭。嘩啦。
如今阮閒能夠分辨這些聲音,它們代表著鋼筋扭曲,牆體凹陷剝落,最終崩裂。緊接著是風灌進室內的聲音,來自外界的新鮮空氣飛快擠了進來,那間黑得如同地窖的儲藏室裡溢出一點點光。
“來。”唐亦步招呼道。
阮閒猶豫片刻,踏入那個明亮起來的空間。
牆上多了個兩扇門大小的破口,唐亦步將大號冷櫃拆下來一整塊,卡在布滿碎石的破口處。那仿生人正坐在破口邊緣,迎著撲麵而來的月光和晚風,手拍了拍身邊平坦的冷櫃碎片。
阮閒用指節狠狠刮了刮太陽穴,無奈地走過去。
難聞的濕氣被.乾燥的風吹散,阮閒將裝了一半食物的背包放在兩人中間,小心地坐下,望向麵前的景象。
真是瘋狂,他想。
他們正在廢墟海的最邊緣,高空之上的某處。如同坐在某幢高樓的樓頂邊沿,他俯視著整個荒原。它遼闊而蒼涼,模糊的地平線接上浩瀚星空。低頭看去,腳下還有不少不規則堆集的建築。整個廢墟海在隆隆前行,如同一列不祥而緩慢的巨型列車。
“這裡很通風。”唐亦步小聲說道,伸手在自己的背包裡掏了掏。下一秒,冰冷的易拉罐壁貼上阮閒的臉,阮閒下意識將它接過。
那仿生人嚴肅地點點頭,又開始扒拉阮閒放下的背包。
阮閒低下頭,看著被月光照得清晰無比的罐子。黑紅的包裝,一瓶櫻桃汽水。先前因為體質原因,他從沒喝過這東西。
“我們可以留下巧克力和黃油餅乾。”唐亦步確認著包裝上的卡路裡說明。“根據你的資料,墟盜更偏愛加了大量添加劑的重口味食品,而不是高熱量食物。”
說著他乾脆利落地撕開一包餅乾,濃鬱的黃油香氣瞬間衝進阮閒的鼻子。
阮閒安靜地接過餅乾,小口小口吃著。陌生的厚重味道幾乎要麻痹他的舌頭。
“你剛才又生氣了,對嗎?”唐亦步的吃法粗獷很多,他一口一塊,精致的臉被撐得鼓起來,聲音模糊不清。“我是說在牢房裡的時候。”
“……是。”阮閒打開易拉罐,塵封了數年的汽水發出長長的噗嗤聲。
“為什麼不說?”
“我的確希望你提前和我商量。但牢房裡那個情況,時間明顯不允許。”阮閒喝了口汽水,被湧入口腔的氣泡驚得手一滑,差點丟掉罐子。
“可是我還是給你造成了不快。”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們可以跳過這個話題。”
“我隻是好奇——我們都知道我的做法在‘結果上合理’,但你還是表現得像受了傷害。”唐亦步抬起下巴,讓風更好地吹上自己的臉,嘴裡嘟嘟囔囔。“非常奇妙。”
“我也很好奇,既然你知道我不是人類,為什麼要繼續這種觀察?”阮閒放下手中的餅乾袋,將視線轉向天空。
“你被灌注了人類的人格信息。人體在本質上也是某種機械,記憶是數據,思維習慣是算法,兩者互相影響。”
唐亦步嘎吱嘎吱嚼著餅乾,他放下飲料,伸出兩隻手,衝阮閒慢騰騰地比劃。
“隻要記憶數據沒被清除,在你的思維算法做出巨大改變前,這種觀察都有意義。就像我們都知道蝌蚪注定變成青蛙,但蝌蚪本身也有觀察價值。”
阮閒將目光收回:“聽你的說法,你——”
“是的,我沒有被灌注過任何人格信息,所以對人類的思維習慣不怎麼熟悉。”唐亦步兩條腿在破洞邊緣小幅度晃著,看起來很是愜意。“我還是要道歉,很抱歉讓你感到了不快。以後和你相關的事情,我一定儘量提前和你商量,阮先生。”
阮閒保持著安靜。他的手指摸過餅乾光滑的包裝,將它疊好,夜風河流般牢牢裹住了他。幾秒的沉默過後,阮閒側過臉,看向身邊仿生人英俊過頭的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