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卻比他見過的所有人類麵孔都要鮮活。
那仿生人的臉上沒有恭維、謹慎、憐憫或者懼怕,也沒有欣賞或敬畏。唐亦步就那樣注視著他,目光純粹而直接,嘴角還黏著餅乾渣。
“……但作為交換,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在我麵前壓抑自己的情緒。”唐亦步抹抹嘴角的餅乾渣,將臉貼過來。他的語氣很是鄭重,鼻尖幾乎撞上阮閒的鼻尖。“如果你不肯說出你的感受,我無法獲得準確的信息。”
“我不會是個好樣本。”阮閒的聲音有點乾澀,他抬起頭,再次看向星空。
唐亦步不解地唔了聲。
“它們讓你有什麼感覺?”阮閒指了指頭頂清晰而璀璨的銀河,乾淨清透的夜空綴滿碎鑽。
那仿生人仔細喝完最後一口汽水,痛苦地壓下去一個嗝,依舊滿臉不解。
“正常人類會告訴你,它很美,值得用詩句讚頌。大自然的壯闊與美麗讓人震撼,諸如此類。”阮閒看向閃爍的星星。
“的確如此。”唐亦步讚同道。
“可我隻能看到破碎的時間,它們混合了不同距離的光,隻是個龐大的……現象。我無法領略它的‘美’。”阮閒慢慢吐出一口氣,“你該找個更正常的樣本。”
“為什麼?”唐亦步聽上去有些迷惑。“或許大部分人類會覺得這情景很美,但審美問題會關乎正常與否嗎?我記得這是個比較私人的屬性,不會涉及到是否‘應該’覺得美。”
“那麼我換個解釋。關於我被灌入的記憶——我還年幼的時候,被展示過不少屍體的圖片。”
阮閒望向黑暗中的荒原,刨出那些徘徊在心底的回憶。他記得有意識以來的所有事情,自然也記得醫療機構為他做過的人格測試。
“我雖然有點不舒服,卻沒能感覺到任何恐懼或者不安。”
那年他四歲,淒慘的3D影像在他麵前閃過。從輕傷到重傷、腐爛,從局部到整體,從成人到孩童。而他隻是靜靜地看著,不為所動,沒有一絲表情。旁邊的機器誠實地記錄著他的心跳和腦波。
當時他很迷惑,完全弄不清為什麼要被展示這種東西。是想要他幫忙嗎?他們搞不明白了嗎?
為什麼那些人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或許幫幫忙能讓他們不至於皺著眉,大人們都很笨,肯定是哪裡沒搞清楚。
【第74張的男人是被鏈鋸殺死的,骨頭上留下了非常明顯的痕跡。根據傷口的狀況來看,凶手的身高大概在一米七八到一米八,慣用手為左手。他很努力地更改了攻擊方式,可最後收尾的幾下還是很明顯。】
他撥回那張死狀淒慘的腐屍,明確指出。
【更改鏈鋸的尺寸,將其固定在小臂,並且穿上四厘米以上的增高鞋。最後再用酸液破壞骨骼上的痕跡,就可以消滅大部分證據。而這位凶手的手法太粗糙,多半沒有刻意偽裝細節的能力。】
遺憾的是,這隻不過是人格測試的一小部分,而那些眉頭緊鎖的人們並不想要他的幫助。
“……他們隻是想看我害怕的樣子,因為正常人會恐懼。可我沒有。”
“哦,你想說你‘應該’感到害怕。”唐亦步摸摸下巴,“那在你的記憶裡,你殺過人嗎?”
“沒有。”
“犯罪行為?”
“也沒有。”
“那你隻不過被灌入了一個遲鈍人類的記憶,遲鈍又不違法。”唐亦步毫不客氣地判斷道,“大部分人類不會覺得屠宰場或者鮮肉鋪的屍塊讓人崩潰,還會把植物的生殖器切下來放在自己床頭,直到它們腐爛枯萎。你隻是在這個基礎上更遲鈍了一點,嚴格說來,記憶裡的‘你’比監獄裡的重罪犯普通得多。”
阮閒簡直要被氣笑,他非常想扯過對方的領子,讓這仿生人好好體驗一下什麼叫做異常。可他又莫名找不出詞來反駁,怒氣凝成的拳頭打上了棉花。
而在那怒氣背後,一股淡淡的酸意漸漸漾開。
“隨你吧。”阮閒突然有點疲憊。
“你希望自己‘不正常’嗎?”唐亦步興致勃勃地開始了采訪。
“當然不。”
“會在意這種事情,你還是十足的人類思維嘛。”唐亦步把飲料罐子捏成小球,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反正對我來說,枯死的花,被肢解的牲畜,和腐爛的人類沒有區彆——它們都是生物的屍體,不是嗎?”
“……”
那仿生人將金屬球扔進下方的廢墟,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在我看來,人類是比較強的種族,但也僅限於這個。”
“我以為你想要理解人類的情感。”阮閒眯起眼。
“人類也會想要理解其他物種表達情緒的方式,但他們還是用人類的方式活著。單純的理解和學習而已。”唐亦步整整背包,“嗯,換個方便你理解的說法。你可以把我看做研究人類的動物學家。”
說罷他伸出手:“我想捏捏你的臉,我可以捏嗎?”
阮閒抹了把臉,出於某種複雜的情緒,他到底是笑了出來。對方比他所想的還要不在乎人類,那麼他是不是可以摘下會兒麵具,放縱地呼吸一番呢?
“不行。”他說,把唐亦步的手按回身側。“我吃飽了,我們走吧。”
唐亦步有點遺憾地收回手:“那我們——”
一聲尖銳的慘叫從醫院廢墟的深處傳來,兩人迅速對視一眼。
“去看看?”唐亦步迅速跳起,手忙腳亂地背上包。
“去看看。”阮閒點點頭,“說不定能順道賣幾個人情,打聽點消息。”
這次他順暢地將想法說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