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有一瞬,很快唐亦步就恢複了他熟悉的樣子。那仿生人衝他柔和地笑笑, 認真吃著碗裡的麵, 看起來溫和無害。
但阮閒不認為自己看錯了。
自欺欺人的感覺是很美妙,危險程度卻一向和它帶來的安心感不相上下。他已經不再會用判斷人類情緒的方式判斷唐亦步——仿生人們的情緒反應讓人捉摸不透,況且如果需要, 這些機械生命可以把情緒調整得比誰都快。
於是阮閒決定假裝不知情。
離開地下城的時候, 付雨和獲得新殼子的“何安”前來送行。也許送行這個詞不太貼切, 整個程序更像是目睹他們滾蛋, 確定他們不會給地下城帶來或留下什麼威脅。
付雨狀態不是很好,他的眼底一片青黑, 眼珠發紅。幾天下來, 整個人都消瘦了不少。曾經的何安則看起來輕鬆不少,他衝他們擺擺手,走近了些。
“甜甜-Q2剛醒不久, 付雨同意留下她。”仗著新軀體的身高, 他能很輕鬆地看向車內。說這話的時候, 他定定地瞧著季小滿。“但她的確什麼都不記得了,所以這次沒來送行。”
“……我理解。”季小滿有點少見的緊張。
“她的真實性格可能和你想象的有點差異。這兩天,她一直在琢磨自己兜裡的東西——一把槍, 一顆酒心巧克力。那是你們給她的吧?畢竟她連衣服都不是自己的了。”
“是啊, 咋啦。”老餘手握方向盤,眼睛斜著正在碗裝副駕駛席上打盹的π。
“她決定叫自己阿巧,看起來還挺開心,我覺得你們有必要知道這個。”深皮膚的仿生人微微一笑, 隨手朝車裡丟了塊壓縮餅乾。“這個拿好,慢慢吃啊。”
這次他將它丟向阮閒的方向。他們肉眼可見的不缺補給,阮閒挑起眉毛,還是把它接了過來。付雨站在七八步外,沉默地看著。
“付先生的情緒不怎麼樣。”這次開口的是坐在後排的唐亦步。
“該說的我都說了,他一時還接受不了何安早就死掉的事情。順便一提,我現在叫K6。”
“……這不太像個人名兒啊。”餘樂嚼著魷魚腳。
“如果不是人類外貌更方便協調,我不會想要這種外殼。”改名K6的“何安”答得平靜又殘酷。“我隻是對付雨有點想法,成為人類就算了。這個名字可以讓他少產生些錯覺,挺不錯的。”
最後他拍了拍車廂:“祝你們一路順風,我先回去了。等紅幽靈的風波過去,下城區的治安還有的忙。”
“人們果然會認同阮閒的標準。”等車開出地下城,唐亦步不帶情緒地補充道。“哪怕K6完全更改了身體,你們還是會下意識認為他是之前的‘何安’。”
“這不挺正常的嗎?”餘樂抓住方向盤,在一片黑暗中前進。他中午睡了個夠長的午覺,整個人都透著股精神勁兒。
唐亦步沒有回答,他隻是凝視著麵前的椅背。阮閒正坐在他的左手邊,季小滿則倚在最後一排。年輕的機械師抱緊膝蓋,在略顯空蕩的後排縮成一團,一時間車內安靜下來。
“唔。”阮閒打破沉默,他掰開K6特地扔來的壓縮餅乾,果不其然在其中發現了用油紙包好的芯片。他沒有遲疑,徑直把它嵌入電子腕環的讀取口,開始解析其中的內容。
見阮閒有新發現,唐亦步側過身子,定定注視著彈出的光屏。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仿生人靠得比平時近些,阮閒能感受到對方透過衣料輻射而出的體溫。他有點不自在地動動身子,好在對方的體溫包圍下取得一點微涼的空氣。
“加密聯絡程式。”唐亦步看了幾秒,迅速下了結論。“看來他想和我們保持聯絡。”
“風險有點大吧。”餘樂嘶了聲,“雖然我是沒啥意見,可會不會被秩序監察發現啊?”
“這個是直接針對仿生人電子腦的特殊聯絡波段,非常複雜。這年頭老式電子腦很稀有,人類通常是不會采取這種通訊方式的。相對來說,也比正常的聯絡手段安全不少。”唐亦步耐心地解釋。
“問題是動機。”阮閒將掰開的餅乾送進嘴巴,還是保留了程式。“他沒有和我們保持聯絡的必要。”
“誰知道呢?算了,說不定是想逮著季小滿那丫頭問問題。畢竟地下城牛逼的機械師就那麼幾個……也挺好的,至少我們也能清楚甜甜-Q2的情況。”
餘樂一打方向盤,車子顛簸得越發厲害。
“哎你們幾個,該吃吃該喝喝啊,快到反抗軍總部廢墟了,那兒可不適合野餐。”
阮閒三下五除二吃掉了手上一半的餅乾,他剛打算對另一隻手上的下口,手腕卻被唐亦步一把握住——那仿生人直接就這他的手吃起來,舌尖時不時劃過他的手指。
阮閒沒有掙紮,他歎了口氣,開始享受那份讓人脊梁酥麻的溫熱。
唐亦步小口小口地吃完,繼續死死盯住椅背,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樣。季小滿本來話就不多,現在更加像個貨真價實的幽靈,或者某個擁有人形的行李。她安安靜靜地坐在最後一排,臉埋在膝蓋裡,不知道在想什麼。
直到四人抵達反抗軍總部的廢墟,阮閒才清楚季小滿沉默的原因——小姑娘艱難地爬下車,顧不上戴防毒麵罩,哇哇嘔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