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正值傍晚, 窗外不時傳來喧鬨的人聲。阮閒倒了兩杯水,將其中一杯遞給麵前的人。
“胡書禮。”
阮閒理論上的未來上司接過杯子, 衝他笑了笑。他禮貌地坐上床對麵的客椅, 阮閒則坐到床邊, 垂下的衣物下擺遮住了床底的一部分空隙。
“阮立傑。”阮閒友好地回應,空氣裡柿餅的味道越來越濃。
“我知道你,主腦把你的檔案給了我。”胡書禮有種非常打動人的氣質,並非阮教授那種領袖氣息,這位研究者隻會給人一種感覺——他很誠懇。“年輕的人才,難得。阮先生, 個人來說, 我非常期望你能夠加入我們。”
他喝了口水,繼續微笑道。
“你現在的狀態不太好……我會和主腦申請,就用今晚來做決定還是太倉促。我可以再幫你爭取一天, 明天白天你可以跟著我看一下這邊的情況,明晚再好好做決定。人得睡個好覺,頭腦才清醒。”
這番話也滿是誠意,沒有任何做作的成分。胡書禮真的是這樣想的。
“你……您有和主腦提意見的權限?”
“我說過, 隻要邏輯合理, 說服力充足, 主腦不會拒絕。”胡書禮一副“請隨便問”的表情, 坐姿很放鬆。“這不是麵試,阮先生。無論您做出怎樣的選擇,我個人都很理解。作為一個過來人, 我隻是想看看能不能幫上你的忙。”
“過來人。”阮閒慢慢咀嚼著這三個字,沒有著急表態。作為一個剛從循環的末日裡爬出來的人,他也不該一下子倒出太多疑問。
“我原來是阮閒的支持者。”胡書禮坐直了。“後來我改了主意。”
“為什麼?”
來了來了,阮閒心想。這個人八成要開始關於現狀的倫理討論,現身說法來動搖自己。他總得接個話,流程還是要走的。可胡書禮再次開口的時候,說的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
“因為我和我太太分手了。”胡書禮說。
阮閒:“……”他是真的沒料到這個。
“你是不是以為我要給你講大道理?”胡書禮暢快地笑了起來,“很遺憾,事情就這麼簡單。聽說你也在戀愛,我一下子又想起這回事兒來了。”
阮閒開始摸不準這場對話的走向了,這是主腦的安排嗎?麵前這個人似乎是真的在隨便找話題聊。同一時間,有什麼東西在戳他的腳後跟,他深切懷疑那是床下的唐亦步。
“人是很容易被洗腦的。我不打算跟你理論什麼,我隻希望你能多點時間四處看看,不要走我當初走的彎路。”胡書禮表示,“我還在阮教授那邊時,也是把感情放在了第一位——彆看我這樣,我是個很沒追求的人。說句實話,哪有那麼多人為‘全人類’怎樣怎樣奮鬥啊,大多數還不是圖個吃飽穿暖,不用替老婆孩子擔心。”
說罷他的視線放空了會兒,像是在回憶過去。
“然後呢?”阮閒很給麵子地繼續問。
“我太太病了。我是機械生物方麵的專家,對醫學沒什麼了解。她的情況比較麻煩,阮教授那邊治是能治,治療設備隻有在某個挺遠的培養皿裡有。她撐不了那麼遠。但是如果我帶著我的技術投奔主腦,主腦能輕輕鬆鬆把她治好。”
“你想把她帶走。”
“是啊,然後被她痛罵了一頓。”胡書禮的笑容苦了些,“我隻想要她活著,至少對我來說,什麼理論都比不過她的命。但她死也不能接受。我還能怎麼辦呢,看她死在我麵前嗎?反正就那樣折騰了幾年,我隻想救她,她也想……怎麼說呢,矯正我這種墮落的想法。時間久了,多深的感情都磨沒了。”
說罷他聳聳肩:“分手歸分手,本來我過來隻想氣氣她,結果事情沒有我想得那麼糟。隻是有些人沒法接受時代的變更,堅決抵製新技術。類似於當初極端環保分子,當你是其中一員的時候,你很難感覺到哪裡不對。”
對方的語調語重心長起來,透出一點微妙的說服力。
唐亦步倒不會出現這種讓他兩難的情況,阮閒心想。那仿生人仿佛對他的腳後跟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正戳得起勁。氣氛有種莫名的放鬆感——胡書禮雖然是主腦的人,卻沒有卓牧然那樣讓人不喜的傲氣,這天聊得不算難受。
“我的情況基本就這樣了,沒啥驚天動地的大事。”胡書禮接著這個話題繼續聊著,換了個稱呼。“小阮,你是怎樣想的?關於你喜歡的人。就我聽到的情況,他還挺了不得的。”
……看來這位胡先生是打定主意將話題輕鬆到底,他本來還指望對方換個話題來著。
這問題一出現,唐亦步戳腳跟的動作頓時停下。阮閒有點頭疼,他準備了很多應對的答案,卻沒有料到會在主腦的陣營裡撞上這個問題。
“我……”阮閒少見的卡了殼。
嘴上卡殼,他的腦子卻瞬間給出了答案。
他喜歡唐亦步的眼睛、麵孔、說話的方式,唐亦步能讓他毫不勉強地笑出來,讓他感覺到活著可以是件愜意的事情。更彆提從很久之前開始,那仿生人就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就像一劑麻醉藥,阮閒鮮少再感受到痛苦,剩下的隻有無邊的愉悅和新鮮的刺激。
這是阮閒下意識的想法,可不知為何,他無法將它順暢地說出口。按理說,這種說法不會泄露多少唐亦步的特征,他不會介意在主腦麵前說出來。
……不是談話環境的問題,哪裡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