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我是個騙子。”
時景歌的視線從孟雲臻身上滑過,又很快垂下頭,語氣趨於漠然。
那一瞬間,孟雲臻隻覺得心尖一顫,然後緩緩湧現出幾分痛楚。
“你不是。”
孟雲臻的語氣格外鏗鏘有力。
“我們都知道,你不是騙子。”
時景歌搖了搖頭,“我曾經說過小海根骨普通。”
“但其實並不是。”
“小海的根骨,很特殊。”
眾人愣住了,紛紛看向時景歌,目不轉睛的那種。
時景歌仰起頭來,看向天花板,“小海還未成年,身體還在發育,根骨也還沒有那麼明顯,但是多多少少,也受到了些影響。”
“小海他很健康,身材高大結實,怎麼看也不像是那種常生病的,但是他確實是常常生病,隔三差五進醫院,每次也不過是些小感冒什麼的,旁的也查不出來。”
“為什麼?因為他的體質,因為他的根骨。”
“他是那種……很容易接納‘氣’的根骨。”
“不拘於靈氣、陰氣還是怨氣。”
“你們既然知道以活人煉陰鬼,便也應該聽說過,以根骨煉器吧?”
“煉骨器,與煉陰鬼,總是相連的。”
“骨器可以訓陰鬼。”
孟雲臻的唇角微微抖動,“你的意思是,他想要用小海煉器?”
時景歌偏過頭,緩緩點了點頭。
“我一開始以為,我可以教導小海,給小海保護自己的力量,但是我自己還是個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悠的貨色呢,又能教給小海什麼?”
“而且,小海的根骨,就像個不/定/時/炸/彈一樣,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炸了。”
“他會被很多妖魔鬼怪所覬覦,容易邪氣入體、容易被陰氣所占、容易被一切妖魔鬼怪盯上,這根骨確實會讓他更容易吸收靈氣,在修煉道路上順利一些,但是同樣,也容易被反噬,被陰氣怨氣占據。”
“……所以我給小海的那些,其實確實可以改變他的根骨。”
時景歌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我告訴小海他的根骨很普通。”
“小海很難過,很想要改變他的根骨,很想很想。”
“我開始懷疑,我這麼做到底對不對。”
“小海作為當事人,有權利知道一切,有權利決定他自己的命運。”
“我不能去決定小海的命運,我沒有那個權力。”
“最後,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小海沒有吃那些,沒有改變自己的根骨,我還鬆了口氣。”
“小海很維護我。”
“他越維護我,越相信我,我便越心虛,越難過。”
“我並不配他這樣的維護和信任。”
“而後,我突然想到,我將小海引入玄學界,是不是更害了他呢?”
“他根骨特殊,如果一直隻是個普通人,沒有踏入玄學界,是不是更不容易被發現呢?”
“隻要不接觸這些,他是不是就會是安全的呢?”
時景歌頓了頓,眼底略帶空茫,隱隱有些無助。
他似乎在求助,又似乎沒有,隻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道:“我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
然後,時景歌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看向特殊部的工作人員們,“我今天之所以說出這一切,隻是希望,有個辦法能夠保護小海。”
“擁有這樣的根骨,不是他的錯,但注定了他容易被盯上。”
“周大師,不過是第一個罷了。”
至此,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聯係起來了。
周大師和他的那個徒弟,明顯對本市很熟悉,說得那些來曆估計是騙孟先生和孟夫人的,不知道在本市生活了多麼久,很可能也是意外.遇到了孟雲海,然後發現了孟雲海的根骨,這才設置了這條毒計。
孟雲臻看向時景歌,他這才明白,時景歌為什麼一直說自己是騙子。
不是因為他的那些猜測,僅僅是因為,時景歌對孟雲海說了謊。
時景歌對孟雲海充滿了愧疚。
那一句一句的騙子,其實是他對自己的鞭打和嘲諷。
他騙了孟雲海。
因為這次的欺騙,他對自己充滿了厭惡。
這一刻,孟雲臻才突然發現,原來時景歌,還隻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
就如同每一個年輕人一樣,迷茫,不安,懷疑,不知所措。
但是他還是勇敢而堅定地撐起這一切。
孟雲臻捫心自問,如果是他自己,也不願意將孟雲海根骨的秘密告訴孟雲海。
孟雲海才十三歲,太小了,心智等等都不成熟,而且這種事情一旦泄露,等待孟雲海的,就是無窮無儘的周大師。
“謝謝你。”孟夫人微微退後一步,對時景歌鄭重鞠躬,“是你救了小海。”
“如果沒有你,現在的小海,已經毀於周大師手裡了。”
“而且是很痛苦很痛苦的那一種。”
“真的很感謝你,感謝你為小海做的一切。”
孟夫人說得真誠極了。
緊接著,孟先生和孟雲臻也都向時景歌道謝,時景歌救了孟雲海是事實,也是他一直在保護孟雲海,或許不夠堅定不夠果斷,但確確實實一直在想辦法保護孟雲海,為孟雲海尋找更好的路。
時景歌喃喃道:“我騙了他。”
“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這種秘密,當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尤其是心智還不算成熟的孩子,實在是沒有必要知道這些事情,”頓了頓,孟夫人又問道:“……那個改變根骨的東西,還有嗎?”
這種根骨,不要也罷,看似是可以帶來一點幫助,但實際上就是無窮無儘的隱患啊。
如果沒辦法改變,不就得活得小心翼翼了嗎?但凡被周大師這樣的人發現,就是一場浩劫。
時景歌露出為難的表情,而這個時候,一直旁聽的那位玄學師突然開口道:“……我想起來了!”
“這個在我師門古籍上記載過,這種根骨其實對本人百害而無一利,不是什麼特殊的,更接近於一種先天不足啊!”
“我就說怎麼這麼耳熟呢,這種根骨相當於……”那位玄學師想給時景歌打比方,但想不好怎麼措詞,最後一拍大/腿道,“相當於骨頭裡麵是中空的,所以風可以從裡麵穿過,怨氣、靈氣之類的也可以在裡麵駐紮,用這個煉骨器,就是將所有的怨氣鬼氣鎖在裡麵啊!”
“這就是一個先天的鎖鬼器啊!”
“幸好你發現得早,”那大師拍了拍時景歌的肩膀,“發現得晚一點,尤其是過了十五歲之後,那可就……”
他頓了頓,沒再說下去,“放心,我們有辦法。”
“作為一個年紀輕輕、沒有經曆過特殊訓練的玄學師,你做得很好了,真的。”
“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絕對沒有你做得好。”
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就是我三十多的時候,都沒有你做得好。”
時景歌的表情這才好了些許。
他又看向那些玄學師,低低問道:“那小海的情況……”
“我們會處理的,”玄學師果斷道,“保護合法公民,是我們的職責。”
這下,大家才鬆了一口氣。
另一位玄學師也走到時景歌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故意用一種吃味的語氣說道:“這破珠子隻喜歡靈氣純淨的玄學師,我都沒得到它那麼喜歡呢。”
說著,他伸手去捉那隻珠子,珠子敏銳地躲過,堅決不肯跟他走。
“你看看它!我看它隻恨不得跟了你去!”
大家都笑了起來,走廊上的氣氛,終於緩和了下來。
很快,特殊部的工作人員都離開了,因為孟雲海的事情,幾位玄學師暫時留了下來。
孟先生和孟夫人對此深表歡迎,那顆珠子更是開懷得很,本來時景歌都把珠子還回去了,那珠子一聽暫時不走,又悄咪.咪地來到時景歌身邊。
那玄學師翻了個白眼,都懶得搭理這珠子。
隻有握著珠子的時景歌,微微有些尷尬。
那玄學師爽朗笑道:“我姓賀,你可以叫我賀哥。”
他眨了眨眼睛,暗示道:“我長得挺年輕的,對不對?”
時景歌抿唇笑了,“賀哥。”
賀大師覺得這年輕人真的挺乖的,也不怪這珠子喜歡,誰不喜歡這樣純善的年輕人呢?
於是,賀大師便跟時景歌聊了聊。
這一聊,還挺上頭的。
賀大師覺得時景歌年紀輕輕博覽群書,還很有見解,那是越看越喜歡,感歎相見甚晚啊。
這要是早點遇見,他不就有徒弟了嗎?
現在麵對時景歌,他怎麼好意思讓人做他徒弟?
人家現在的水平,可真不比他遜色多少。
他也不過是長輩,吃的米飯比人家多太多了,在經驗上略勝一籌罷了。
“可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末了,賀大師跟其他兩位大師感歎了一聲。
第二天一早,幾位大師見過孟雲海之後,就開始商量該怎麼做。
孟雲海的根骨比他們想象的好一些,所以大師們很快敲定了辦法,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時景歌也在這一天,提出了告辭,不過被孟雲臻勸了下來。
孟先生和孟夫人勸了許多,但是沒有用,最後還是孟雲臻一句“你不想等等小海嗎?你真的不想要這個徒弟了嗎?”給勸了下來。
不過經此一事,時景歌對孟雲臻的態度好了許多。
又過了兩天,時景歌彆彆扭扭道:“算了,這幾天的工錢我不要了,你彆給我打了。”
孟雲臻:“?”
“就當……”時景歌靈機一動,“買玫瑰的錢。”
孟雲臻哈哈大笑,調侃道:“那可真的是天價玫瑰了。”
時景歌瞪了他一眼,懶得理他。
不過這幾天,時景歌也沒閒著,不時拿幾個問題去詢問幾位大師,幾位大師也都願意與他講解,講解的十分細致。
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幾位大師對時景歌的印象越來越好,賀大師更是明白了自己珠子的心情。
——這樣的年輕人誰能不喜歡呢!
於是賀大師向時景歌提出邀請,“我家裡還有些古籍,你要是感興趣,但是可以去我家裡一閱。”
時景歌猶豫道:“可、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的?”賀大師哈哈大笑道,“你和我是朋友啊,去朋友家做客,有什麼不行的?”
其他兩位大師也都在一旁慫恿,最後時景歌雖然不好意思,但還是選擇了登門拜訪。
那一次,賀大師對時景歌提出了邀請,“願不願意加入特殊部?”
時景歌微微一愣,然後直直地看向賀大師。
賀大師含笑道:“你的實力、學識、人品、心性都經得住考驗,向你提出邀請,是我們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
“當然,這不意味著你就可以逃避考試哦。”
“如果你要是連特殊部的考核都通過不了的話,”賀大師認真想了想,故作為難地搖了搖頭,“那我還是很難過的。”
時景歌笑了出來,“我會去參加考試的。”
賀大師拍了拍他的肩膀,送他離開。
回來的時候,對上郭大師,郭大師忍不住調侃道:“你好急啊。”
“唉,”賀大師長長歎息,“不急不行了,咱特殊部,這眼看著就要後繼無人了。”
郭大師翻了個白眼,“咱幾個還好好著呢。”
“哦對,你這兩天專心幫孟雲海修複根骨呢,”賀大師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壓低聲音,“那幾家人封印的惡鬼,突破封印,跑了。”
“什麼!”郭大師猛地站了起來,不敢置信道,“什麼時候的事?!”
“一個多月了!”說到這個,賀大師也來氣,“那幾家人本來是想瞞下這件事的,但是這種事怎麼瞞得住?那是普通的惡鬼嗎?那可是……!”
“一個多月了,都夠那個惡鬼做多少事的了?”
“那樣的惡鬼,一個月的時間,鬼氣都可以藏起來了。”
“這不就跟水入大海一樣嗎?怎麼找?”
“還想瞞——那群人竟然還想瞞——!”
郭大師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賀大師的肩膀也一下子垮了下來,兩個人對視一眼,齊齊歎氣。
那惡鬼,被封印了數百年,其實力到底有多麼可怕,誰也不清楚。
而就是這麼一個惡鬼,竟然衝破了封印,藏了起來。
待這惡鬼休養生息之後,到底會做些什麼,真的是想都不敢想。
現在,特殊部的玄學師們已經加緊尋找,但是那惡鬼都跑出去了一個月,天知道去了哪裡,現在尋找,又和大海撈針又有什麼區彆?
這風雨飄搖的感覺,真的是糟糕透了。
而讓郭大師和賀大師憂心忡忡的惡鬼現在在哪裡呢?
在時景歌家門口前麵的一個小巷子裡,安安靜靜地等著時景歌。
時景歌前幾天就回了家,他總不能在孟家住一輩子吧?而且要是之後他真的成了孟雲海的師父,住在孟家,就更不合適了。
於是,在確定孟雲海的狀況越來越好之後,時景歌就隔三差五回家看看,收拾一下。
而因為玄學師住在孟家,而不敢現身的惡鬼先生,連遠遠地看時景歌一眼都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時景歌自己一個人出門,他豈有不跟著的道理?
於是便跟著時景歌一起回了家。
之後,惡鬼先生終於可以凝聚為實體,他又用了幾天將自己的實體調整到最佳狀態,又將鬼氣全部藏起來,確認這個狀態沒問題之後,他才開始思考——
他的珍寶……會喜歡什麼樣的他呢?
惡鬼先生思索了好一會兒,覺得他的珍寶,最喜歡的就是那個叫孟雲海的小鬼。
那如果想要珍寶喜歡,是不是需要向孟雲海靠攏呢?
惡鬼是不會有人喜歡的。
所以……他得變成珍寶喜歡的存在,才可以。
所以,惡鬼先生開始一次次練習。
首先,改變自己的實體,其次,要學會孟雲海的說話方式等等,最後,要考慮怎麼樣和珍寶見麵。
和珍寶相遇的每一個細節都被惡鬼先生反複推演,確認萬無一失之後,惡鬼先生這才安安靜靜地準備守株待兔。
他看到了。
看到他的珍寶,出現在前方幾十米處。
而惡鬼先生一旁,是被他逮住的、瑟瑟發抖的鬼。
“一會兒追殺我,懂?”
那隻鬼瑟瑟發抖用力甩頭,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啊。
惡鬼先生眯起眼睛,“追殺我。”
那隻鬼差點給惡鬼先生跪了。
惡鬼先生沉默了好一會兒,慢吞吞道:“一會兒,我出去,你追我,看到那個人類之後,你就跑掉。”
“這總行了吧?”
這也不行啊!
他哪裡來的膽子!!
但是鬼隻覺得,他敢這麼說出去,他就真的連鬼都當不成了。
於是他委委屈屈地點了點頭。
壯士割腕一般。
惡鬼嫌棄地看了他一眼,注視著他的珍寶。
三、二、一。
惡鬼深吸一口氣,直接從巷子裡跑出去,帶著哭腔地喊道:“鬼!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