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時景歌變了。
這幾乎是時家上下每個人都能看出來的事情。
以往從不在乎禮儀的小少爺,現在一舉一動都合乎禮儀規範,再也不像以前那麼任意妄為,那些奇裝異服也不會再出現在他身上,就連那傲慢囂張的脾氣,都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他變得沉默安靜,內斂溫和,再也不會因為一點小事而大吼大叫,更不會因為心願得不到滿足而弄得人仰馬翻。
曾經讓他上課,得全家出馬,許下無數諾言,才能將他請過去,最後能不能真的聽課、能學進去多少,還得看他當天的心情。
現在,他出現在書房的時間比老師還要早,一天的課程能從早上八點排到下午九點,連午休時間都不留了,各色書籍更是不離手,時不時地還要翻閱一下。
就這樣半夜還會趕工,遇到搞不明白得就做個標記,第二天早上再去找老師詢問。
老師第一次聽到他的問題時,都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時景歌又重複了一遍,他才反應過來,給時景歌解釋,隻是偶爾瞥向時景歌的眼神中,帶著難以遮掩的驚訝。
一開始,他們誰都不相信這位小少爺真的能坐得住,畢竟之前那些事還曆曆在目,雖說現在這小少爺似乎變好了吧,但是這學習上的事,誰說得好呢?
再者,這小少爺也委實急了些,以前個把個時辰都坐不住的人,現在一學學一天,能學進什麼去?
雖然說好學是好事,但也總得講究個循序漸進吧?
私底下,他們都覺得這就是胡鬨,再加上小少爺又沒什麼基礎,這樣折騰下來,能學到什麼?說不定還得把小少爺折騰到治療師那裡去。
可偏偏這小少爺還真做到了!
課上的內容真的都能跟得上不說,還能舉一反三,進度比他們想象的都要快,晚上竟然還能再學一部分!
這麼算下來,進度竟然比當初大少爺都要快一些!
這怎麼能不讓人震驚呢?
大少爺那種天才就很難得一見了,這小少爺的天資絲毫不遜於大少爺啊!
想到在這之前小少爺浪費的那些時間,老師就覺得心痛。
那浪費的是時間嗎?
那浪費的是小少爺的天賦!
幸好,現在還不算太晚。
時景歌就這樣將自己的時間安排的滿滿當當,比當初他哥哥最為忙碌的那段時間還要忙,祝穆語覺得這樣不行,但是偏偏卻無法改變些什麼。
她的小兒子倔得跟什麼一樣,就是撞了南牆都不帶回頭的,她威逼也好,利誘也罷,人家愣是有法子應對,無論嘴上說得再好聽,實際上根本不帶變的。
想到午夜偶爾驚醒,去小兒子屋外看一眼,那從臥室裡露出來的微光每每都刺痛她的眼睛,卻讓她無可奈何。
“我覺得這樣真的不行。”祝穆語扭頭看向時淩易,格外鄭重。
“我知道,”時淩易伸手攬住了祝穆語的肩膀,“但是我們都知道,這隻能靠小歌自己走出來,不是嗎?”
祝穆語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我知道我們應該相信他,但是……”
“但擔心是免不了的,我知道。”時淩易放輕了聲音,“有九日在呢。”
有這麼一個頂級治療師在那裡,起碼時景歌的身體是可以保證的。
祝穆語慢慢仰躺在沙發上,喃喃道:“我覺得,小歌都不像他了。”
她苦笑一聲,聲音沙啞,難掩黯然,“我今天在走廊上看到他,他見到我的第一時間,竟然是向我行禮。”
“一個十分完美的問候禮節,我以往總是嫌棄他禮儀稀爛,希望他早點把禮儀學好,不求像他哥哥那樣,起碼也得有個樣子。”
“他現在禮儀學得很棒,比他哥哥都棒,但是我卻覺得,還不如以前什麼都不會呢。”
“我已經好久很久沒看到他笑得燦爛的樣子了。”
“以前,我們總說他像個小太陽,現在,他都不會笑了。”
“他沉默寡言,安靜內斂,就像……”
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念頭像閃電般一樣穿過祝穆語的腦海,讓她的脊背處生出一串火花,她當即就打了一個寒顫。
“……就像他哥哥一樣。”
她喃喃地將那句話補完,下一秒,聲音陡然拔高。
“——他在學他哥哥!他想乾什麼?他想要把他自己變成他哥哥嗎?!”
刹那間,祝穆語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一刻,這幾天發生的一幕幕從祝穆語腦海中慢慢滑過,她突然明白了時景歌身上那種陌生又熟悉的混雜感是怎麼來的。
她好像發現了真相。
其實在祝穆語之前,就有一個人隱隱約約察覺到了什麼。
是宋銘俞。
作為大少爺的聖侍,宋銘俞跟隨大少爺那麼多年,對大少爺自然極為熟悉,而大少爺對自己唯一的弟弟有傾注了那麼多關注和愛,宋銘俞免不得也對時景歌有不少關注。
所以,在時景歌開始改變的時候,對時家兩個少爺都極為熟悉的宋銘俞,就覺得有些怪怪的。
宋銘俞本就擔心時景歌,這麼一來,自然對時景歌更為上心。
結果還真的被他抓到了“證據”。
自從時景歌回來,他就再也沒有喝過海鮮粥,反而是白粥和青菜粥,得到了他的鐘愛。
眾所周知,小少爺有一個刁蠻的舌/頭,對於味道的要求很高,從不喜歡這種“沒滋沒味”的白粥。
喜歡白粥的是誰?
是他的哥哥。
但是最近小少爺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其他的每一點都足夠讓人津津樂道,這點口味上的改變,反倒讓人忽略了。
而發現這一點的宋銘俞,則在憤怒和驚愕之下,感到一股切實的恐懼。
時景歌到底想要做什麼?他在否認抹消自己嗎?!
驚怒之下,宋銘俞去書房堵時景歌。
裡麵的教學還沒有結束,他不能直接衝進去,隻能在外麵等。
但是這個時候,誰能忍住不動從外麵乾等著?
宋銘俞在外麵一圈一圈地走,眼睛時不時地看向書房的門,他從未如此迫切地希望那扇門能夠打開,隻是每一次都得不到他想要的結果。
怎麼還沒結束?
宋銘俞的心裡仿佛有火/焰在燃燒,並且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燒越旺。
快點結束吧——快一點吧——
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他的祈禱,書房的門終於開了,宋銘俞的精神一震,虎視眈眈地看著門。
門內的老師走了出來,對上宋銘俞的目光嚇了一跳,“乾什麼?”
宋銘俞對老師點了點頭,儘可能壓抑著自己的急切,“我找小少爺,有些急事。”
他的眼睛一直在往書房裡麵瞥,那焦急完全不像作假,老師連忙道:“小少爺在裡麵。”
“嗯,”宋銘俞抬腳就想要衝進去,但突然像想到了什麼一樣,往後退了兩步,對老師說道,“接下來小少爺的課程取消,我要帶小少爺去找領主大人。”
宋銘俞手心是密布的汗珠,他用力握緊手指,神經緊繃。
這並不能算是說謊,他是想要帶小少爺去找領主大人,但是這隻是他自己的想法,並不是領主大人的命令。
但是落在老師耳朵裡,肯定就不是這個樣子了。
老師見宋銘俞這麼急切,以為是領主大人命令宋銘俞把小少爺帶過去,介於宋銘俞的身份,他並未懷疑,隻是很痛快地就點了點頭,體貼地表示會告知其他老師。
宋銘俞點頭進了書房,看到正認真看書的時景歌時,他緊繃的神經又緊了一些。
——小少爺又瘦了。
宋銘俞心情登時又沉重了幾分。
他其實知道,自己沒有那個資格對小少爺指手畫腳,這種事情其實彙報給領主大人更合適,哪怕是去找那位頂級治療師,似乎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他自己衝過來又有什麼用呢?難道還能罵醒小少爺嗎?他敢嗎?他敢做這個惡人嗎?
——他敢。
宋銘俞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
他是大少爺的聖侍,他接受過大少爺的命令,他會保護小少爺的。
不管用什麼方式,隻要能讓小少爺恢複正常,哪怕他因此被驅逐出領地,他也在所不辭。
宋銘俞緩慢地走進書房,步子極重,似乎是吵到了時景歌,讓時景歌有些不耐煩地看了過來。
“你來這做什麼?”時景歌語氣不善道,“……出去。”
“滾”字剛剛發了個音,就被時景歌吞了下去,最後隻換成簡單粗暴的“出去”。
這讓宋銘俞有一種很微妙的、近乎於鬆了口氣的感覺。
起碼,小少爺還是那麼討厭他,不是嗎?
如果時景歌能將“滾”字說出來,他能更鬆口氣。
宋銘俞堪稱苦中作樂地想著。
宋銘俞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走向時景歌。
時景歌的眉頭緊皺,聲音更冷,“我讓你出去,你沒聽到嗎?”
宋銘俞依然沒有說話,走到時景歌麵前,站定,用一種十分奇怪的眼神看著時景歌。
時景歌又驚又怒,喝道:“宋銘俞!”
或許是被宋銘俞的態度氣到了,時景歌的胸膛劇烈起伏,他一字一頓道,“你在違背我的命令?”
那聲音冷得出奇,宋銘俞卻突然笑了,隻是那笑容古怪得很。
宋銘俞手心出汗,他其實很緊張,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後退,隻能用力地掐住自己的手掌,刻意掐著嗓子,聲音怪異又嘲諷,“您是用什麼身份來命令我呢?”
“是小少爺,”宋銘俞頓了頓,眼眸突然銳利起來,“還是大少爺呢?”
時景歌的眼裡頓時閃過一抹慌亂,“滾!”
“誰允許你在我麵前胡說八道的?!”
“給我滾出去!”
“我胡說?”宋銘俞陰陽怪氣道,“我哪裡比得上您啊,我最多嘴上胡說八道一點,您可好,您直接行動上胡來了!”
“你以為你哥哥會願意見到這一幕嗎?”
“他不會!”
“他隻會覺得痛苦,覺得不敢置信!”
宋銘俞上前,摁住時景歌的肩膀,“醒醒吧小少爺,大家都很痛苦,大家都知道你很痛苦,但是你不能沉溺在這痛苦裡連自己都不要了!”
“你哥哥那麼愛你,他願意縱容你所有的任性與刁鑽,讓你自由生長,你是全家的太陽,是他的太陽。”
“如果他還在,他絕不會允許你這麼做!”
“你不能抹消屬於你自己的一切的!”
時景歌沉默著將宋銘俞的手打下去,挑釁道:“那他就來阻止啊。”
“他都阻止不了我,你又算什麼東西?”
“是誰給你的自信,讓你覺得你可以對我指手畫腳?”
“趁我心情好,給我滾出去,要不然——”
時景歌眼眸裡陡然閃過一抹厲色,“就給我滾出時氏領地!”
宋銘俞知道自己僭越,但是這個時候,他已經控製不住了。
“好。”
宋銘俞聽到自己這麼說,然後在時景歌冷淡的目光之下,他慢慢跪了下去。
那一瞬間,宋銘俞發誓,他看到時景歌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像受了驚的兔子。
他心裡止不住想笑,麵上卻足夠嚴肅,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我是大少爺的聖侍。”
“既然您要成為大少爺,”宋銘俞的聲音啞得出奇,“那我就是您的聖侍。”
“我們之間,宣過誓的。”
時景歌:“……”
時景歌傻了。
他怔怔地看著宋銘俞,就像在看什麼從來沒見過的可怕生物一般。
“你不是宋銘俞,”時景歌冷靜地掏出一把短劍,抵在宋銘俞脖子上,“你是誰?”
宋銘俞覺得這個對話有點耳熟。
這不就是他和小少爺對話的開場白嗎?
“我就是宋銘俞,”宋銘俞並不懼怕那把抵在脖子上的劍,“我是大少爺的聖侍,沒有人能冒充聖侍的,不是嗎?”
“既然您要成為大少爺,那自然要接收我這個聖侍,我們宣過誓的。”
“如果你不是大少爺,那自然不需要我這個聖侍。”
“選擇權一直在您手裡,不是嗎?”
時景歌冷冷道:“你竟然打算背叛?”
“果然,哪怕同為聖侍,某些人依然沒有聖侍的品德。”
“怎麼能叫背叛?”宋銘俞挑了挑眉,“您不是大少爺嗎?您都成為了大少爺,我作為大少爺的聖侍,自然是忠於您的,何來背叛之說?”
“至於外人的議論和眼光,一個忠心的聖侍,隻在乎他的誓言,並不在乎流言蜚語。”
這竟然……該死的有理。
時景歌冷著臉道:“我是小少爺。”
“是嗎?”宋銘俞露出古怪的表情,“真的嗎?”
時景歌冷冷地看著他,凶神惡煞,大有宋銘俞再說一句話他就剁了宋銘俞的架勢。
但是宋銘俞早就看透了時景歌紙老虎的本質,更懂得時景歌對大少爺的珍視,他知道時景歌不會動他的。
有了“免死金牌”,宋銘俞更勇了。
“小少爺喜歡海鮮粥。”宋銘俞提醒道。
時景歌不耐煩道:“口味變了,不行嗎?”
“當然可以,”宋銘俞微笑,“小少爺喜歡笑,喜歡鬨,喜歡說話,像個太陽。”
時景歌冷漠道:“怎麼,性格還不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