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番話時,周可以不忘仔細觀察長明的表情變化。
對方果然神色一動,變得複雜。
周可以知道自己猜對了,但難免又浮起陳年舊怨,想道在老賊心裡,其他人終究是比不上雲未思的。
想想自己當年戰戰兢兢,日夜苦練唯恐師父不悅,可九方長明非但沒對自己高看一眼,反而處處苛求,最後還因為他偷練魔功,將他痛罵一頓逐出師門,周可以就忍不住又起殺心。
多好的機會,這老賊近在咫尺,動輒抬掌可滅,一了百了。
從此心魔消除,說不定修為還能更進一步。
長明隻消看一眼,就知道對方又動了殺念。
練魔功者,必然被魔障影響心智,輕者容易動怒,重則性情大變。
譬如周可以這樣性格原本就偏激的人,修為越高,就會更加控製不住自己,以至於到了必須吸食人丹來增進功力,壓製癲狂的地步。
“你現在這樣下去,遲早會爆體而亡,就算有源源不儘的人丹提供,你也無法完全吸收,因為那畢竟不是你自己修煉出來的。”
看在兩人以往的淵源,長明勸他回頭是岸。
“現在能救你的唯一辦法,就是散儘修為,從頭開始,即使艱難重重,也比你現在一條道走到黑好。”
“住口!當初若不是你藏私,我何至於要去練魔功!”
周可以雙目儘赤,鮮紅欲滴。
這是即將走火入魔的表現。
他再也控製不住,一把將長明摁在柱上,狠狠捏住他的下巴,力道幾乎要將骨頭捏碎。
兩人麵對麵,鼻子幾乎相貼,近得能讓長明聞見他的氣息。
腥。
這是唯一的感覺。
彌漫著人血的腥,鋪天蓋地,霎時灌滿鼻腔。
這是經年累月,那些“人丹”被周可以吞噬之後的精血殘餘,更是這些冤魂縈繞不去的怨念,他現在固然修為大增無可匹敵,但隨著反噬發作一次次厲害,最終就會落得長明所說的那個結局。
長明看見他狂亂嗜血的眼神,也看見他隱藏在深處的靈魂。
那個曾經膽怯內向,後來卻偏執激烈的靈魂。
“你當時……”
下巴劇痛,喉嚨也被掐住,有些呼吸不暢,但長明仍是開口。
“覺得我對你太嚴厲,但我對所有徒弟一視同仁,雲未思和孫不苦在我門下時,我也從未,對他們有絲毫寬待,你資質不比他們突出,更應刻苦。按照我為你鋪好的路走下去,你本可以成為一流高手……”
“我要的不是一流!”
周可以打斷他,手上又用力了一些。
長明禁不住吃痛蹙眉。
“我要的是人上之人,獨一無二,超凡出眾,雲未思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九方長明,你跟我裝什麼正道名門?那時你叛出佛道,不就是為了入魔,你自己修了魔功,修為大進,卻敝帚自珍,不肯傳授與我!我對你……”
恨之入骨,又無法打敗,被迫遙遙仰望了多少年。
就在他以為自己有生之年終能將九方長明敗於手下,證明對方是錯的,九方長明卻根本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而現在——
柔軟脆弱的脖頸近在眼前,跳動的脈搏通過指尖傳遞過來。
隻需要用力掐下去,自己多年夙願即可達成!
他心魔交戰,神思矛盾,手欲動而未動之際,忽然一道白光自對方袖中亮起,刺眼奪目,連周可以也禁不住眯起眼為之一滯。
可正是這半瞬的遲疑,白光化為巨龍陡然升騰呼嘯而出,張開血盆大口霎時撲向他!
周可以赫然一驚,下意識急速後退,巨龍雖非實質,卻居然能撼動整間屋子,巨龍昂首立起時竟連屋頂橫梁瓦片也被頂碎,周圍轟然巨響,地磚片片碎裂,先前在外麵留守的何應元早就爬起來躲得不知去向,此情此景,更是無人敢靠近此地。
反手虛空一抓,一把黑色長劍出現在周可以手中,他揮劍斬向蓄勢撲來的巨龍,黑色劍光與巨龍咆哮之勢相遇,黑白兩道光芒融合在一起時,卻並非開天辟地的混沌太極,而是黑白難以相容的澎湃衝擊!
轟!
巨龍咆哮地動山搖,震顫了整座山峰。
光芒逐漸消退,周可以緩緩落地,長劍抵地,嘴角帶血,而巨龍化為冰晶霧氣炸開星星點點,在半空散儘。
隔著朦朧煙霧,昔日師徒四目相對,多少恩怨儘在不言中。
長明同樣嘴角淌血,但尚可站得筆直,周可以竟一眼探不清深淺。
難道這老賊果真如他自己所說,已經到了煉神返虛,化虛為實的地步了?
思及對方過往種種傳奇之處,周可以哪怕嘴上不承認,潛意識裡也早就對這位師父生出近乎刻骨銘心的仰望。
他曾以為這份仰望隨著自己實力的增進,今非昔比,早已可以平視甚至俯視對方,但此刻赫然發現,仰望與敬畏依舊存在,隻不過藏得更深,連他自己都差點騙過去。
周可以喘著氣,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神誌竟然無比清醒。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冷靜深入思考過一個問題了。
每次走火入魔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隻能渾渾噩噩醉生夢死,此刻這麼快就恢複過來,恐怕也與剛剛那場交手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