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道路兩側還能看見些許綠意點綴,等走過前方土坡,就是茫茫戈壁,漠漠黃沙。
陳亭偏偏選擇了左邊的死路。
事已至此,即便蹊蹺再多,長明也選擇追上去。
枯木後麵傳來若隱若現的痛呼,叫聲被悶在半途,隻能發出戛然而止的哀嚎,絕望已極。
聲音的確來自陳亭。
長明疾奔而去。
陳亭後背抵住粗糙枯木,半坐不起,青麵獠牙的妖魔張嘴咬在他肩膀上,一隻手死死堵住他的嘴巴,成為陳亭發不出完整聲音的罪魁禍首。
他的另一隻手,則從陳亭額頭緩緩劃下一道口子,血自傷口沁出,口子劃得很歸整,看樣子正準備活剝人皮。
那隻手,露在黑袍外麵的手背,紅筋暴起,根根分明,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的手。
陳亭半邊身體汩汩流血,麵色虛弱,雖抵死掙紮,但對妖魔而言,不過是徒勞無功的消遣。
長明腳步再輕,也會發出聲響。
妖魔倏地扭頭,血紅雙眼盯住他,那臉上一片片魚鱗似的東西跟著微微聳動,十分可怖。
他一出現,妖魔對已經失去反抗能力的陳亭就沒了興趣,鬆手任憑他軟綿綿滑下去。
在猛獸捕獵前下意識的片刻緊繃觀察後,對方猛地起身,飛速朝長明抓來!
長明早有防備,見狀後退。
他身無長物,琉璃金珠杖也沒帶在身上,隨手抓起幾截爛木頭扔過去,但這些脆弱之物對妖魔造成不了任何傷害,隻能阻礙片刻視線,隨即化為碎片從半空落下。
這種孱弱的人類,妖魔壓根就不會放在眼裡,長而尖的指甲隻有一個目標,那就是長明的脖頸!
兩隻白色鷓應從長明袖中撲出,緊接著又是四頭白狼。
長明的袖子仿佛無儘寶藏,永遠藏著許多傀儡。
紙片傀儡的戰鬥力不可謂不強,麵對這麼多猛獸,平日裡連中階修士都不敢直接對上,妖魔卻不管不顧,白狼和鷓應在他身上留下許多抓痕傷口甚至咬下他的皮肉,卻抵不過他強大的力量,統統被撕成碎片。
長明的脖子被單手捏住。
這隻手力量極大。
以長明現在的力量,根本無法掙脫。
何況他的修為在這裡受到限製,半分施展不得。
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緊。
長明麵色漲紅,開始呼吸困難。
妖魔雙目流露嗜血殘忍的笑意,反倒減輕力道,多了點貓玩老鼠的戲謔,這是看見上佳獵物,準備慢慢將他玩弄至死的打算。
突然間,他表情僵住,所有得意忘形都化為難以置信的驚容。
一把劍從他胸後穿心而過,複又拔出,前後不過瞬間,快得來不及眨眼!
他反身一掌拍去,卻拍了個空!
雲未思抖落劍上血珠,彈指劍風掠向妖魔脖頸。
後者痛呼一聲,鱗片被削落許多,簌簌往下掉,妖魔知道自己今日注定铩羽而歸,索性轉身便走,毫無遲疑。
雲未思沒有追上去。
他在看長明。
對方脖子上一圈深紅色瘀痕,妖魔的指甲甚至在皮膚留下深深的掐印,血從印記滲出,異常顯眼,觸目驚心。
“愛徒這是擔心為師,特地趕來相救?”
長明咳嗽兩聲,聲音啞得與平時判若兩人,語氣卻仍不掩調侃。
“你隻能由我來殺。”
雲未思不願再看那瘀痕一眼,彆開視線,落在陳亭身上。
“扶我一把。”
長明是真沒力氣了,剛才妖魔拍在他身上那一掌毫不留情,瞬間感覺五臟六腑都有移位的風險,他現在克製住大口吐血的衝動,是因為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雲未思沒動,長明歎了口氣,主動伸手抓住對方胳膊,借力起身。
“陳道友,許久不見,彆來無恙。”
陳亭抹去嘴角血沫,一瘸一拐走來,又驚又喜。
“你們怎麼也在這兒!”
長明:“這話,應該我問你才是。”
陳亭一愣:“長明道友,你這是什麼意思?”
長明:“這裡是第九重淵虛無彼岸,你是怎麼進來的?”
陳亭:“我們不是一起進的天垂城嗎?那天晚上城外好大動靜,我一時好奇就出門探看,誰知被大片禿鷲追趕,落入雲頂湖,結果稀裡糊塗就跟著進來了。方才那妖魔在鎮中出沒,被我發現行蹤之後,就一直想殺我滅口,我有傷在身,打他不過,幸好你們趕來。這裡到底是哪裡?”
雲未思一言不發,春朝劍突然飛出,化為虹光直指陳亭而去!
陳亭驀地後退,動作利索根本不似受傷之人,雲未思緊追不舍,兩人轉眼交手數十招,雖然他似乎也被限製靈力,隻能單憑武力,但居然也不落下風,遊刃有餘。
可見他藏拙甚多,所謂後起之秀,與何青墨等人不相伯仲,實在太謙虛了。
“且慢!”
陳亭不願與雲未思纏鬥,覷了個空後退十數步,搶先高聲喝止。
“我知道二位心中有許多疑問,不如尋個靜處讓我慢慢解釋!”
雲未思眯起眼,根本不予理會,抬袖便要動手。
長明似有所料,上前一步按住他。
陳亭見狀笑道:“還是長明道友冷靜些。”
長明:“他隻是不想聽你廢話罷了,但我對你很有興趣。”
陳亭:“是我方才那番話讓你聽出漏洞?”
長明:“你與我一路走來,處處皆是漏洞,豈止這一處?”
陳亭挑眉:“譬如?”
“九重淵是一個窮天地造化的龐大陣法,除了此處,天底下不會再有第二個,這裡就像另一個大千世界,能容納芸芸眾生,我與許靜仙淵源匪淺,她也無法時時跟我待在一起,你卻三番兩次,總能與我相遇,我能看出雲頂湖乃天垂城陣眼,是因為我陣法造詣天下少有人及,你為何也能知道湖底就是第九重淵的通道,這總不會又是巧合吧?巧合多了,就不能成為巧合了。”
長明邊說邊咳嗽,語速很慢,陳亭卻饒有興致傾聽,沒打斷他。
“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你與雲未思一樣,都掌握了進出九重淵的鑰匙,可以來去自如。甚至,連雲未思都不知道你的身份。”
陳亭哈哈一笑:“他不是不知道,他隻是不記得了!堂堂道門之首,如今自困九重淵,變成這裡的看家狗,值得嗎!不過我沒想到,九方長明,你竟還未死,這麼多年了,黃泉裡的幽魂邪魔,都奈何不了你嗎?”
他一語道破長明身份,又對他們知之甚深,必然是昔日故人。
但無論麵容聲音,陳亭都極為陌生,長明流落黃泉,記憶固然撿回大半,也多有破碎零落,他一時竟想不起來,對方究竟是誰。
“不過可惜,你撿回一條命,卻成了個廢物,這幅樣子出去也隻能任人欺淩,徒惹故人傷悲,倒不如我送你一程,一了百了吧?”
吧字剛剛出口,陳亭就已到了眼前!
極為恐怖的速度!
這是他之前從未表露過的實力,就憑這一步千裡的功夫,即便除去靈力,也足以躋身凡間一國頂尖高手了。
以長明如今狀況,哪怕看清對方出手,身體反應也無法跟上。
這輕飄飄的一掌,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春朝劍橫在中間,如憑空而生的天塹,長明隻覺一股輕柔之力將自己推開,他原先站的位置就成了雲未思,陳亭的攻勢如泥入大海,登時無處施展。
他不疾不徐與雲未思周旋,似有無限耐心等到雲未思露出破綻。
長明看了片刻,眼角瞥見天色逐漸暗淡,黃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黑夜吞並。
陳亭想拖延時間!
當長明意識到這一點時,最後一絲白光正好消失在地平線。
雲未思有些恍惚,身形難以控製搖晃了一下。
陳亭嘴角翹起,長劍驀地出鞘,劍尖點向雲未思!
劍勢如風,點水成冰!
黃昏交割,陰陽邊緣,雲未思沉睡,而雲海即將蘇醒。
但這恍惚的片刻工夫,卻已足夠讓陳亭置他於死地!
劍尖與肌膚之間相隔不到一寸,劍風卻已將雲未思眉心劃出一道淺淺血痕。
陳亭目光一凝,生生停住動作。
並非他突然心生憐憫,而是孤月劍被握住。
被一隻手握住。
空手接白刃。
血從指縫滴下。
一滴,兩滴,一連串。
他不必看,就知道對方掌心現在必定已經血肉模糊。
“你居然……”
陳亭嗬的一聲冷笑。
“沒想到當年將所有徒弟逐出師門的九方長明,竟還是個愛護徒弟之人!”
他想也不想便將劍往回抽出。
如此一來長明指骨必然被悉數震碎。
但就在此時,又有另外一柄劍橫生攔截,劃向陳亭手臂。
他想要保住手臂,就不能不撤手棄劍。
陳亭果然撤手了。
孤月劍掉落在地上,陳亭也不去撿,他殺人不成,陰謀敗露,臉上還帶著心情不錯的笑容。
“你們再不回去,可就晚了。”
話音方落,城中方向,傳來一聲尖叫。
寂靜深夜,淒厲哀絕,貫穿人耳。
長明臉色微變。
夜深之時,玉汝鎮劇變,便是由此刻開始,陳亭故意現身引人離城,不惜暴露自己,竟是為了讓他又一次錯過了探明原因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