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陳亭知道虛無彼岸的入口就是天垂城的雲頂湖, 他也絕不可能到這裡來。
因為這裡屬於過去,而且是與長明有關的過去。
如果長明眼睛沒出毛病,那個一閃而過的人影果真是陳亭,那就隻有一個可能——
此人與雲未思一樣, 可以無視九重淵的規則, 任意來去, 非客而主。
看見他的瞬間,長明毫不猶豫就追上去。
此時四周人群忽然驚叫混亂, 長明被左衝右撞, 阻擋視線。
再低頭一看,滿地銅錢不知何時居然變成四處遊竄的毒蛇蠍子。
方才還興高采烈的百姓頓時哭爹喊娘, 一哄而散。
拿著噴火棒的雜耍伶人左右四顧手足無措,直接被逃散的百姓撞倒,重重摔在地上, 連麵具都摔碎了,表情茫然慌亂。
陳亭早已不知去向,消失在茫茫人海裡。
長明皺眉,轉頭問身後跟上來的雲未思。
“還有誰能與你一樣, 在九重淵來去自如的?”
雲未思凝神想了片刻。
“不記得了。”
長明無語:“你到底還記得什麼?”
雲未思:“你是我師父,留在九重淵, 以及,殺你。”
長明:“……為師當真有幸,三者占其二。”
雲未思淡淡道:“我每次閉關出來,就會忘記一點,久而久之,許多事都忘光了,隻留這三件就夠了, 大道無情,能忘則忘。”
長明似笑非笑:“那你就沒想想,為何彆的都忘了,就是對為師念念不忘?”
他看雲未思,雲未思也看他。
四目相對,一人百感交集,一人無波無瀾。
雲未思毫無回避退怯,眉目遠淡寡情,如看陌路之人。
長明道:“如非刻骨,怎會難忘?”
雲未思:“所以殺了你,一切心障迎刃可解。”
長明:“如仍解不得呢?”
雲未思想也不想:“不可能。”
長明笑而不語。
雲未思心念一動。
那種感覺又來了。
一晃而過,沒來得及捕捉,悵然若失。
雲未思很不喜歡這種無法掌控的感覺。
修為至此境界,萬事不縈於心,他更不該為了舊日孽緣耿耿於懷。
弑師證道,弑師非恩怨,隻為斬緣,斬儘最後一絲牽絆,方得道法大成。
等離開此處,就解決此人吧,他如是想道。
“什麼銅錢,都是障眼法,這些小把戲我早在京城就見過了!”
叢容倒是沒被嚇著,撇撇嘴道,看了一圈回來,又拉著長明去買吃的,沒留意兩人之間的暗潮湧動。
長明被她拉到一家煎豆皮的攤位麵前,周圍幾處吃食,就屬這裡香氣最為誘人,除了叢容,還有幾人也都被香氣吸引過來。
“讓讓!讓讓!”
一人撥開人群擠到前麵。
“你賣的什麼破玩意兒,裡麵有蛆居然也敢拿出來招搖撞騙!”
攤販老板被揪住衣領,隨即反應過來。
“你這人怎麼回事?!哎哎,想訛我呢?我在這裡賣了幾年,可從來沒有人說吃出蛆,你這也太離譜了!”
兩人扭打起來,來找茬的人忽然麵露痛苦,彎腰捂住肚子。
攤販老板趕緊鬆手,還後退幾步,撇清自己:“你們都看見了啊,我根本就沒打他!”
說話間,對方開始嘔吐,大口大口嘔吐物從嘴裡吐到地上,周圍的人紛紛退避三舍。
眾人驚恐發現,他吐出來的居然不是食物殘渣,而是還活著的蛆。
一條條白色的蛆落在地上,蠕動爬開,活蹦亂跳。
那人吐著吐著,真的就兩眼翻白,軟倒在地,一動不動了。
攤販老板臉色大變,手足無措。
“我沒殺人啊,我的東西好好的,我吃給你們看!”
他拿起竹籃裡做好的豆皮就往嘴巴裡塞,一口接一口。
眾目睽睽之下,他臉色發白,露出反胃表情,也開始嘔吐起來。
叢容嚇得將手裡豆皮給扔了。
豆皮老板同樣吐出一堆堆的白蛆,倒地不起。
長明伸手去探對方的脈搏。
叢容緊張道:“怎樣?”
長明搖頭,翻看對方眼皮頸側。
一命嗚呼,回天乏力。
再看地上那些蛆,漸漸由白轉灰再轉黑,還想爬上他們的靴子。
雲未思抽出春朝劍一挑,近身蛆蟲悉數化為齏粉。
這裡的騷亂很快驚動許多人,大家雖然退出一個圈的範圍,卻都不肯離去。
玉汝鎮遠離中原,沒有官府管理,靠的是當地士紳自治,那些士紳又對修士和有本事的人十分客氣,聞訊派人過來問明緣由,也沒蠻不講理對長明他們如何,還恭恭敬敬將人收走,豆皮攤子和兩具屍體也很快被人接收清理,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叢容還沉浸在剛才的震驚中無法回神。
“他們到底怎麼死的,那豆皮當真有毒?”
長明袖口一翻,掌心出現一塊豆皮。
“待我拿回去再研究一下。”
叢容連聲道晦氣:“你怎麼還把東西帶回來了,萬一沾上了那些倒黴玩意呢!”
長明道:“他們死因蹊蹺,卻非中毒,待我回去研究一下再說。”
話音方落,他忽然頓住腳步。
“又怎麼了?”
叢容一驚一乍,快被他嚇出毛病來了。
長明將豆皮往她手裡一塞。
“好好保管,我還有事,未思你先送她回去!”
說罷也不等二人回應,就匆匆消失在人海裡。
餘下叢容和雲未思麵麵相覷。
前者露出尷尬微笑:“雲、雲郎君?”
雲未思望向長明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
經此一事,叢容如何還有胃口吃東西,惡心都惡心飽了,她也不再提逛街吃食的話題,怏怏跟著雲未思回客棧,一路無話,卻在客棧門口遇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雲長安?!”
“叢容?!”
年輕男女不約而同喊出對方名字,充滿不期而遇的驚訝。
毫無驚喜。
叢容甚至一臉慍色:“你從京城就開始跟蹤我?!”
雲長安冷笑:“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誰跟蹤你?不過堂堂叢家女郎,居然離家遠走,傳出去恐怕沒有人再敢娶了吧?”
叢容:“你又好得到哪去,還有臉說我?你家裡讓你去從軍,你說太辛苦不想去,讓你去讀書考舉,你說太累考不上,就你這紈絝樣,誰嫁了你,怕是要倒黴八輩子!”
雲長安:“真是不巧,叢小娘子不就是我家那逃婚的未婚妻?”
叢容嗬的一聲:“我已留書出走,從此與你再無瓜葛!”
雲未思對這場孩童似的爭執無動於衷,繞過兩人徑自步入客棧。
叢容見狀趕忙追上。
“雲郎君,你等等我!”
雲長安乍聽雲郎君,還以為她在叫自己,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敢情跟叢容一起的男人還與自己同姓。
“好啊,你不單逃婚,還跟野男人勾勾搭搭!”
叢容大怒:“你說話放尊重點,彆逼我出手!”
雲長安嗤笑:“就你那三腳貓功夫?”
戰火一觸即發,雲未思不知何時回身折返,將手橫在中間。
“把那東西給我。”
叢容愣住:“什麼?”
雲未思:“豆皮。”
……
長明又一次看見陳亭了。
同樣是驚鴻一瞥的背影,但這次他絕不會錯認。
陳亭的頻繁出現已經不是巧合了,他顯然帶著某個目的,甚至與很多事情都有關係。
長明遠遠綴在後麵,沒有因為心急就貿然拉近距離。
對方腳步匆匆,頭也不回,好似在躲避什麼人,一路七彎八繞,要麼往人群裡鑽,要麼專門走人少冷僻的巷子。
前麵一群人抬大紅轎子路過,嗩呐笙簫,甚為熱鬨的迎親,瞬間將兩人隔開一道鴻溝,等長明繞開迎親隊伍,就看見陳亭已經奔向鎮外,頭也不回。
玉汝鎮外有三條岔道,中間那條是商隊常走的官道,車轍整齊,尚算平整,左邊那條是死路,被許多年前倒下的參天枯木阻擋道路,又有砂石堆積,長年累月,已經沒人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