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沒有一個修士沒聽過九方長明的名字。
那曾經是懸於每人頭頂的一盞明燈或一把利劍, 或激勵,或威脅。
相較彆人而言,九方長明與慶雲禪院還有不淺的淵源, 雖然枯荷入門時,這位行事張狂無忌的大宗師早已叛出佛門,但關於他的傳說從來就未曾少過,以至於後來還有人指著枯荷打水那口井說,九方長明曾在這口井旁邊悟出威力巨大的佛門法咒。
時隔多年,沒想到竟還有人提起這四個字。
枯荷疑心此人是個冒牌貨, 畢竟總有些人想要模仿威名赫赫的前輩, 這種人他也見過不少了。
但他盯著長明再三端詳,卻一時看不出個所以然。
枯荷的異常也引起太後注意, 她奇道:“禪師,可是有何問題?”
“沒有,是貧僧失神了, 太後見諒。”枯荷雙手合十, 將目光收回。
長明沒有理會枯荷的看法,他既重回人間, 往後這樣的事情隻會屢見不鮮。
“我有一事想問,還請太後如實作答。”
太後定了定神。
“真人請講。”
“那八寶琅嬛塔, 可當真是皇帝夢見神仙所建?”
“非也。再過兩月便是我的生辰,皇帝孝順, 說想建一座塔來供奉五穀寶物, 祈求我長命百歲, 也祈願我國五穀豐登, 國運昌隆。”
“這麼說,民間傳說神仙托夢是假的了?”
“讓真人見笑了, 的確是以訛傳訛,想必是民間百姓喜歡玄奇故事,故而添油加醋的。”
“那麼皇帝去過那座塔嗎?”
“沒有,那座塔自落成之後,皇帝與我隻是遠遠眺望,未曾入塔,皇帝原是打算十二月初二,也就是我生辰那日,請慶雲禪院的高僧大德入寺開光做法,我與皇帝親臨祭拜,祈求風調雨順,此後每逢初一十五,再開放允許百姓入內供奉鮮果。”
“也就是說,現在塔裡沒有人?”
“沒有。”太後頓了頓,“應該沒有。”
她又望向枯荷,似乎想從他那裡得到確認。
枯荷道:“的確沒有,除了運送器物入塔那日,有禪院僧人隨行之外,如今塔裡是無人的,外麵倒是有人駐守,道友是懷疑塔有問題?”
長明:“洛都八麵來風,此塔正好建在風口彙聚之處,若說四平八穩,天地相連,這琅嬛塔正好就處於連接天地的中心,如冠冕明珠,耀眼奪目,卻也吸陰聚陽。”
太後緊張起來:“那會怎樣?”
枯荷接上長明的話:“神仙喜歡這樣的地方,邪物也會喜歡。”
太後臉色微變。
“這塔的選址,當日是寒夜定的,禪師與謝掌教都看過,說沒什麼問題。”
枯荷歎了口氣:“是貧僧的疏忽,從選址上看,塔本身的確沒問題,我隻是沒想到寒夜有問題。”
長明道:“我不知東海派何時也擅長陰陽堪輿之術了?”
枯荷:“寒夜雖為東海派長老,但他的堪輿風水卻是家傳,他姑姑便是萬象宮弟子。”
兜兜轉轉,果然都連上了。
長明不再多言,隻對太後道:“我想去那塔裡看看。”
太後抱著希望:“皇帝生魂會是在那裡嗎?”
自然誰也無法擔保這個問題。
枯荷也道:“我隨道友同去吧,宮中就有勞越道友和謝道友繼續搜尋了。”
太後忙道:“還有一事,照往年規矩,此次幽國與照月國使者入宮,必定隨身帶著修士,想與我方切磋比試,去年是我方贏了,但今年幽國必定不死心,想挽回顏麵,聽說這次他們宗師就帶了兩位,還請二位儘量天亮前回來,你們不在,我心裡實在不安!”
經過方才種種,太後對長明的信任已經超過其他三人,枯荷也知道她說的是二位,實際上看的都是長明,便也沒有出聲擅作主張。
長明道:“琅嬛塔如果真有問題,我們能不能安然離開還是未知,無法承諾何時出來。”
太後麵色一白:“竟有如此凶險嗎?”
枯荷覺得長明言過其實,但是他生性厚道,沒有當著太後的麵拆台,就附和道:“目前不知塔內情形如何,無法給太後保證,宮中有謝、越二位宗師在,應該是無甚問題的。”
說罷,他從袖中摸出一枚銅令。
“若有急事,太後可派人至禪院,尋我師弟聽雨。”
這算是多一重保障。
太後略鬆口氣:“多謝禪師,多謝真人,祝二位順利,希望洛國平安,天下和順。”
皇城離琅嬛塔不遠,以兩人的道法,片刻可至。
入塔前,枯荷頻頻看向長明,欲言又止。
最終還是忍不住問:“慶雲禪院昔年曾出過一位佛子,雖半途入佛門,卻資質過人,被尊為五百年來不世出的天才,後來卻又因故離開佛門,此人姓九方名長明,敢問道友……”
長明懶得聽他囉囉嗦嗦一大堆,直接打斷。
“是我。”
枯荷:……
長明看他一眼:“你跟孫不苦同出一門,算起來我也算你師伯吧,你怎麼跟他半點不一樣?若有他那種笑麵圓滑的功夫,現在慶雲禪院院首就是你的了。”
枯荷連連苦笑:“不敢當!前輩言重了,我怎敢與不苦師兄相比!”
長明嗯了一聲:“就你這樣,難怪會被扔到洛都來吃灰。”
枯荷本想多試探幾句,沒想到反是被一句接一句噎得說不出話來,索性就閉嘴了。
琅嬛塔外的確有修士駐守,不過這些駐守者修為都不會高到哪兒去,他們不認識長明,但看見枯荷,都紛紛行禮。
聽說枯荷來意,他們很快將塔門打開。
但長明沒有急著進去。
他抬頭望去,塔尖在這樣的視角下形似高聳入雲,每一層窗口都亮著微光,仿佛有人在裡頭連夜抄經。
如果夜裡有人沒睡,披衣起身,遙遙望塔,如心靈得到慰藉,一點暖意洋洋而生。
但這些都是表象。
在修真之人眼裡,塔尖頭頂雲層翻湧,腥紅若隱若現,正是不祥的征兆。
琅嬛是傳說中天帝藏書之處,但這座塔非但沒有帶來吉祥,反而從建好之後,帝國就開始頻頻出現問題。
細微的裂縫也許不起眼,但當裂縫連接在一起,就會形成更大的縫隙,最終四分五裂,分崩離析。
皇帝出事,正是其中一條顯眼的縫隙。
連枯荷都看出不對勁了。
一入塔,出乎意料的平靜。
沒有撲麵而來的魔氣,也沒有想象中的敵人。
枯荷的目光從入目的神像移到左右四方,抬頭看穹頂,低頭看地板。
一切如常,並無異樣。
“這神像,刻的是虛天藏?”長明問。
“確是佛門虛天藏佛尊。”枯荷低頭朝神像行禮。
虛天藏是創立佛門之人,傳說也是佛子降世,圓寂之後被尊為佛門祖師,慶雲禪院也有佛尊立像。
不過由於在塔內,與禪院立像不同,這尊神像是坐像,佛尊盤腿而坐,一手持珠,一手掌心向上,托著虛空。
關於這神像,其實還有一段爭議。
原本洛國就不同於幽國尊佛,是佛道儒皆尊,取海納百川兼容並蓄之意,所以琅嬛塔建立之初,關於塔內立的神像,是佛是道,兩家一直爭論不休,枯荷跟謝春溪差點翻臉,後來儒門也加進來,非要掛儒門幾位先哲的畫像在塔內,皇帝被吵得沒法子,最後找了個折中的法子,八層的寶塔中,一層塑佛門神像,三層掛儒門先賢畫像,最高一層的塔頂則供奉道家法寶,如此一來,三家兼容,大家都無話可說。
雖然後來佛門表示不滿,憑什麼道門和儒門的東西能在自己頭頂,儒門也不痛快,覺得自己被夾在中間,但這些都是細枝末節,枯荷不想說出來徒惹長明笑話。
卻聽長明問:“神像手上是準備托舉什麼?”
枯荷定神一看,笑道:“沒有,這就是本來的手勢。”
手托虛空的神像比比皆是,長明也沒再糾結,二人轉而察看一層各處,琺琅牆磚在燭光下熠熠生輝,仿佛琉璃世界,地麵還貼著蓮花金磚,朵朵綻開,令人心醉神迷,恍惚間已摸到西方極樂的門檻。
伴隨著視覺上的饕餮盛宴,樂聲隱隱從樓上傳來,琵琶箜篌編鐘,璁瓏悅耳,曼妙動聽。
但塔內原先除了他們,分明是沒人的,又怎會憑空生出樂舞?
枯荷心頭微凜,一下清醒過來,不由看向長明。
後者卻已拾階而上,朝二樓走上去。
“前輩!”
枯荷下意識伸手,慢了半步,隻抓到對方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