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信佛門六道輪回, 是因為他們希望來世能過得更好,佛門因此有了西方極樂世界與十八層地獄的說法。
十八層地獄,以刀山火海, 石磨血池的殘酷來懲戒馴化人心, 生者所作所為,到了此處, 在日久天長的磋磨下,自我意識隻會一層層退去,饒是再狂妄的魂魄, 也終將成為這地獄之中的肥料, 被主宰者驅策差遣。
夔紋雷音鼓有兩個,一個被用來創造出九重淵,一個則幻化成他們眼前的“十八層地獄”。
但假的畢竟是假的, 這裡既無判官也無鬼差, 孽鏡台無法照出平生善惡, 隻能趁著人心迷離,勾出他們心底最深的**。
無數碎片拚湊的時光洪流,動輒將人衝散到不知名處, 機緣巧合之下, 流散的人也許會相遇,也許會在洪流中繼續迷失,直到逐漸被磨去最後一塊棱角, 徹底消失在這裡。
這裡並非幻境,像九重淵一樣,所有一切真實存在,他們想要離開,就必須找到此處的陣心。
長明在踏入萬蓮佛地時, 就發現了這裡的奇異之處。
萬蓮佛地被分隔成無數小塊,每一塊之間都有結界屏障,從主院往裡走,未必能抵達中庭,卻很有可能被送到側院,實際上這些地方連同這片十八層地獄,全都是萬蓮佛地的一部分,他們以夔紋雷音鼓為界,憑空造出自己的一個世界,有神有佛有人,還有被打落“地獄”接受懲處的“惡鬼”,就連整座幽都,連同幽國天子,儼然已成萬蓮佛地隨意控製的指掌之物。
之所以沒有向外擴張,大約是因為掌控者的能力還不夠,而非他們的野心僅止於此。
想必他們一行人初入幽都,行蹤就已經儘收萬蓮佛地眼底,就連鬼王铩羽而歸,與他們聯手,也都清清楚楚。
長明原想隻將周可以救出,情勢發展卻不以他的意誌為轉移。
想要救周可以,就必須摧毀萬蓮佛地。
談何容易?
如今連許靜仙,都生死未卜。
狹長石道兩旁,烈焰滔天,熱氣逼人,撩起的火星四處飛舞,飄向兩人衣裳,隨即又被靈力輕輕蕩開。
若說九重淵恢弘迷幻,此地便是光怪陸離,詭邪難辨。
換作常人在此,怕是已經被這灼熱高溫,活活蒸騰而死。
長明與雲未思雖然毫發無損,但也並不舒服,熱氣在周身徘徊縈繞,靈力隻能將火星隔離,兩人身上都起了薄薄一身細汗。
石道蜿蜒盤旋而上,越往上就越是狹窄難行。
為免遇到突發險境,兩人沒有禦劍,而是親自步行,一前一後。
火海映襯下,人影無限渺小,由上而下俯瞰,似隨時都會被融化消失。
雲未思心跳得有點快。
不是遇到長明之後的激動,快且毫無規律,有時驟然連跳三四下,有時又突然恢複平靜,與往常無異。
隨著劇烈心跳而起的,是越來越古怪的感覺,無征兆或預警地漫上心頭。
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抓住對方的衣袖。
“慢著!”
長明停步回頭。“怎麼,有什麼不對?”
雲未思搖搖頭,麵色有種古怪感,欲言又止,終是道:“我聞見前方有妖魔的氣息。”
聞見……?
長明心下一沉。
“你的手給我看看。”
雲未思伸出手,掌心朝上。
那根紅線依舊停留在上次被壓製的手腕處,沒有再越雷池一步,但那種灼熱感始終若隱若現,無法消除。
雲未思不知道怎麼描述自己的感覺,明明無事發生,隻是他下意識感到不安。
他生怕自己會突然失去理智,暴起傷人,無法控製靈力,作出無法彌補的事情。
長明見他手掌紅線如故,略鬆口氣,如果對方突然在此地入魔,那還真不好辦,眼下他們有太多事情要去做了。
“我走前邊,你在後麵。”雲未思道。
“好。”長明柔下眉目,朝他伸手。
那一瞬間,雲未思閃過的念頭,不是此地的危險和自己身上的異狀,而是他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師尊性情比從前溫厚柔和許多。
從前的師尊,不僅嚴於律己,尤其在教導徒弟上,一絲不苟,半分不肯容錯。
據說周可以也是因為如此,才會最後叛出師門,分道揚鑣。
雲未思少年氣盛時,雖然默默忍耐,心裡未嘗沒有不以為然的感覺。
直到後來,他獨自下山曆練,所有被磨煉出來的敏銳和耐心,都變成製勝保命的關鍵。
再後來,九方長明消失在萬神山之變,雲未思再沒了背後默默守護可以依靠的那個人,他在一夜之間快速成長,終究成為另一個九方長明。
如今回頭望去,在玉皇觀被嚴厲要求的那幾載,竟成了半生中為數不多的溫暖明亮。
可師尊呢,他又是如何從那個不苟言笑的九方長明,變成現在的豁達隨意?
自己所不曾知曉的五十年中,對方到底經曆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