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墨眨了眨眼。
汗水隨著他睫毛顫動滑下, 從眼角到頰邊,像很快被蒸發的淚水。
實際上他渾身已經無數次這樣汗濕了,他幾乎能感覺到後背衣裳津津貼著皮肉, 那令愛潔的他無比難受, 換作平日,何青墨早就衝去沐浴個十遍八遍, 非把肌膚每一寸都保持潔淨為止。
修士中熱愛潔淨的人不在少數,像何青墨這樣的不稀奇,何青墨也純粹是在危難關頭忽然冒出一些不合時宜的小念頭, 類似於人臨死前總會天馬行空, 電光石火,想些與生死無關的雜七雜八的事情。
眼前,的的確確已經到了危若累卵的邊緣了。
幾乎整個幽都所有幸存者, 都聚集到皇城麵前的廣場, 人數越來越多, 被吸引過來的鬼火也鋪天蓋地,烏壓壓的,抬眼幾乎看不見夜空, 仿佛它們才是真正的天。
人越多, 並非意味著越安全,這其中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隻有小部分是修士, 百姓的存在無異於手無縛雞之力的獵物,如同人眼中的小兔小雞,而修士的修為又不算太高,這些修士大多是中元節路過幽都,留下來參加中元法會看熱鬨的, 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會遇上如此生死大劫。
貼著何青墨後背的是鬼王令狐幽。
他的身體生鐵般又冷又硬,挨著汗濕的衣裳皮肉,令何青墨異常難受。
但他卻沒有哪怕是稍微挪動一下。
因為他能感覺到,壓在後背的力量越來越大,越來越重。
這意味著鬼王的靈力也在大量消耗,麵對這些被萬蓮佛地豢養多年,饑腸轆轆的鬼焰惡靈,饒是令狐幽,也漸漸力有不逮。
斂鬼幡在風中膨脹變大,幾乎可以遮住他們大半人的頭頂,為所有人擋下大部分鬼魅進攻,但結界之外,呼號聲越盛,斂鬼幡振幅越大,隨時都有可能被撕裂。
許靜仙沒了法寶,隻能憑借赤手空拳,終究有些束手束腳。
何青墨資質不低,但他平日裡將精力都放在研究陣法上,反倒疏忽了修煉,此時弊端畢露無疑。
至於賀惜雲和章節,此二人修為與在場其他修士差不多,錦上添花仍嫌不足,雪中送炭自然不必奢望,頂多隻能勉強自保,若斂鬼幡一破,鬼焰破界而入,他們也將會和普通百姓一般坐以待斃。
一切希望,係於鬼王身上。
放在幾年前,何青墨絕對想象不到自己會與鬼王這樣的人物並肩作戰,托付生死。
因為神霄仙府自詡名門正宗,何青墨骨子裡也總有那麼一股傲氣,等閒修士不入其眼,就算入了眼,他也不會主動結交,隻會默默觀察對方,企圖找出對方的缺點加以批判,剔除可交往的朋友之列。
是以他離開師門以來,雖走的地方不少,朋友卻始終寥寥無幾,甚至連幾個同門師弟也受不了他這孤僻脾氣,敢怒不敢言,尋個借口先後溜了。
與九方長明、許靜仙、令狐幽幾人在一起的這幾天,算是他下山以來相處最長的人了,以致於此時此刻,他竟生出一種錯覺,如果今日能逃過此劫,說不定回去他們還能把酒言歡,共敘情誼。
但這種一閃而逝的錯覺,很快就被後背重重一推打斷!
何青墨感覺自己背上似乎突然加了千鈞之力,壓得他一時支撐不住,差點佝僂背往前跌倒,忙穩住下盤支撐起來,死死抵住。
“令狐幽?!”
他驚詫扭頭,卻覺靠近自己的鬼王右臂濕漉漉的,細看正往下淌血,已經流了一小灘。
原來鬼也是有血的?
這個念頭冒起,何青墨隨時警醒,趕緊定了定神。
“你沒事吧?”
“無妨。”令狐幽的聲音傳來,依舊平穩,但何青墨下意識感覺不對。
鬼王雖為鬼修,但長久以來早就修出實體,不懼陽光,會流血自然也沒什麼奇怪,古怪的是以令狐幽的修為,能令他如此受傷的,必然是情勢呈現不妙。
思忖之間,勁風呼嘯而來,何青墨抬起頭,便見斂鬼幡獵獵鼓動,被撐到極致,撕拉一下突然破開裂口,黑色鬼焰立時從裂口處湧入,朝他們當頭撲下!
眾人大驚失色。
來不及多想,何青墨強忍胸腔滯悶劇痛,口念劍訣,劍光一道道斬出去。
“神存三清,心定五氣,紫玄介劍,行立乾坤,敕!”
神霄仙府的神兵畢竟不凡,配合何青墨本身的靈力,勉強能護住周身範圍。
但旁人就沒這麼幸運了,慘叫聲接二連三響起,不少人被鬼焰衝倒在地,那些鬼焰遇弱越強,撲上去瘋狂啃噬吞食,不過片刻,生機魂魄被活生生吸食乾淨,唯留一具乾癟屍身。
其他幾人,亦是如此。
那些鬼焰“吃”了一個人,從屍身上爬起,幾乎不需要任何物色的時間,又任意掠向下一個被狩獵者。
人群之中,尖叫求救聲此起彼伏,許多人慌亂之下往外逃竄,分散開來,卻更給了敵人可趁之機。
四散的人群猶如奔逃的肥羊,被咬上脖頸即無力回天,倒在地上激烈掙紮,最終變為惡鬼的美餐。
何青墨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他也開始覺得後繼無力了。
握劍的手酸麻不堪,卻不敢輕易鬆開,因為一旦鬆開,等待他的就是虎視眈眈的瘋狂反撲,而他一倒下,令狐幽的後背立時空虛,會同樣跟著遭殃。
但眼皮越來越沉重,何青墨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他隻希望沉沉的夜,有人來打破這無邊黑暗,賦予所有人重生的希望,哪怕微乎其微,也能激起無限戰意,幼時聽見那些四麵楚歌的英雄人物如何在走投無路之下背水一戰,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如今輪到自己,方才知道那是千難萬難,幾近於奇跡。
但,奇跡居然真的出現了。
雲邊浮現金光,打破了黑沉沉的夜,順帶也穿透被鬼焰占據的上空。
何青墨耳邊聽見一個聲音。
“聞音如佛,心存正法。”
聲音雖然悅耳,卻很陌生,他之前似乎從未聽過,隻能由此判斷出聲之人修為極高,幾乎與鬼王不相上下,也許還要更勝半籌。
隨著這一聲,鬼焰倏地散開大半,卻又嚎叫著被吸過去,撥雲見月,明光霧散,一人手持禪杖,從遠處走來。
然後何青墨就聽見另外一人的聲音。
“萬邪退避,浩氣長存。”
前後似有銜接,默契無間。
是九方長明!
語調略有虛弱,卻穩如泰山,金光開路,一隻巨大的雄鷹從高空俯衝而下,破開大片鬼焰,悉數將其吞食入腹,而後呼啦一下化為黑灰,紛紛落在地上。
這是九方長明的禦物化神之術。
何青墨驀地扭頭——
果不其然,在他們身後,則是九方長明的身影!
鬼焰如聞腥味,驀地散開,分頭擁向兩人。
這給了令狐幽他們喘息的機會,眾人紛紛重新調整彙聚,那些四散逃竄的人也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了,又都陸續奔逃回來。
斂鬼幡已破,鬼王索性將幡撕成碎片,扔向各處,幡落地變成黑色令旗,直挺挺立在地麵,鬼焰頓時如入迷宮,原地繞路不止。
但他們的敵人並不僅僅是眼前這些鬼焰魔氣,還有萬蓮八聖。
方才孫不苦為了破陣,並未與八人糾纏至死,而是通過陣眼直接傳送到萬蓮佛地核心,與春遲交手,如今春遲雖死,萬蓮佛地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八聖卻還在外圍八角鎮守,遙控鬼焰攻擊眾人。
事已至此,幽都儼然修羅煉獄,萬蓮佛地也已毀了大半,對方必是抱著不死不休的決心,哪怕不能將他們殺光,也要同歸於儘。
但包括何青墨在內的眾人,卻都不想死。
正是這一絲一絲活下去的念頭,苦苦支撐他們等來援軍。
孫不苦手中的琉璃金珠杖極為耀眼,幾乎成了黑暗中為唯一一處最為奪目的存在。
他揮舞禪杖,當先掠向黑焰最濃鬱處,以金光破開暗色,毫無回旋的決絕之姿,風雷隱隱,大開大合,舉手投足儘皆陽剛,與這晦沉難辨的佛地鬼焰形成極為鮮明的對比。
眾人先時被萬蓮佛地整得精疲力儘,如今看見孫不苦出手,頓時精神一振,大有這才是佛門風範之悟。
再看在鬼焰中若隱若現的萬蓮八聖,簡直如同妖邪一般。
九方長明則是另一種風格。
他的禦物化神已到出神入化之境,抬袖揮袍,黑風化為鴉雀萬千,撲騰飛向鬼焰,吃蟲也似張口便啄。
這些鳥雀能吃的鬼焰太少了,而且脆弱,被鬼焰一卷就撲棱翅膀落地消失,但架不住數量龐大,很快形成一堵高牆,竟慢慢阻住鬼焰的氣勢。
隻見九方長明站在高牆最前方,背對他們,衣角袍袖獵獵狂舞,唯獨身形不動如山,令人有種說不出的安心。
眾人見狀緩緩鬆口氣。
雖還未能完全鬆懈下來,但起碼壓力被分擔大半。
有粗壯大腿抱的感覺,真好。
許靜仙卻有些隱隱的憂慮。
她跟著長明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從見血宗到九重淵,一路過來,她很清楚長明起初是個什麼狀態。
病懨懨,半分靈力也無。
不知他身份時,也就是看在那張俊臉的份上,許靜仙沒有太過出手折騰他,當然她現在覺得自己很明智,給當時的自己留了一條後路。
後來九重淵內,九方長明雖然慢慢恢複修為,到最後照他自己的說法,恢複十之**,但這麼一路折騰下來,許靜仙瞧著,任是大宗師,恐怕也得身負內傷,更何況萬蓮佛地妖魔鬼怪儘出,他們所麵對的敵人之強大前所未料,她雖不知九方長明與雲未思等人在佛地核心經曆了什麼,但想也能想到,那必是一場惡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