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 對雲未思而言,長明就像光。
讓人仰望,讓人追尋, 執念終成欲念。
想攥在手心, 想據為己有,哪怕他知道光是無法留住的。
對方這句話, 有幾分是出自失憶之中朝夕相處的依賴, 又有幾分是心底真有他的影子?
雲未思很清醒,卻又不想清醒。
他知道自己的魔心從未遠去。
當引子被點著,魔心死灰複燃,如荒草叢生一望無際的原野化為火海, 他將徹底沉淪地獄, 萬劫不複。
你想好說出這句話的後果了嗎?
雲未思在心底向對方如是道。
給予了希望,就不能再奪走希望了。
他沒有說出口,隻是默默看著對方隱忍痛苦卻又緊緊抓住他的胳膊。
後者似乎想用這種方式, 來彌補狐毒迫使他遠離自己的“師兄”。
此刻的九方長明,褪下失憶前的不近人情和雲淡風輕,充分展露出更為貼近尋常人的喜怒哀樂,他依舊是個不拘小節, 目標明確的人,卻有著雲未思才能看見的“弱點”。
他愛吃甜食,不過也到嗜甜如命的地步, 隻是對花生湯圓的喜愛更甚於芝麻湯圓。
他思考時有不自覺摩挲衣角的小習慣。
雖然是修士, 九方長明也愛看書,這是從前就留下來的習慣, 他喜歡研究百家, 取其長補其短, 甚至不拘類型,民間名士所著雜記小劄,他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這些細節,從前的九方長明也許也有,但不會這麼清晰細致印出來。
那時的對方更像一抹流雲,握不住,留不住,隨風而起,直衝雲霄,不知何時消散,何時又入人間。
但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雲未思都能記下他的每一個細節。
九方長明也許不會知道,他現在對雲未思伸出的手,將再也不可能有後悔的機會。
雲未思順勢將人攬入懷裡,看著對方逐漸明顯的痛苦表情,卻沒有再鬆開手。
“你再裝得虛弱一些。”雲未思貼著他的耳朵道。
聽出他話裡有話,九方長明從毒發中勉強分出一點心神。
“江離現在還站在門口目送我們。”
從一百多年後回來,在知道江離就是幕後黑手之後,雲未思很難不將紅蘿鎮的案子與江離聯係在一起,不管他是真正的江離,還是落梅,在雲未思眼裡,他們都跟那個陰謀息息相關。
堂堂一宗之主,改頭換麵在小鎮當坐堂大夫,這本身就是一件很蹊蹺的事。
敵明我暗,這是他們現在的優勢。
雲未思希望他們兩人在對方眼裡,就是因緣際會來到紅蘿鎮的修士,一切隻是偶然巧遇,以此最大限度降低對方的戒心。
頂著江離正在注視他們的目光,雲未思頭也不回,他將長明背起,兩人一步步遠離藥鋪。
“他給你的那個鈴鐺,可有問題?”長明在他耳畔說話。
耳廓熱氣氤氳,帶著對方的氣息。
“同心鈴是萬劍仙宗弟子下山曆練與師門聯絡的法寶,稀鬆尋常,沒什麼特彆之處。”雲未思道。
那也是他收下鈴鐺的原因,貿然拒絕反倒顯得突兀古怪了。
兩人的交談隻有彼此能聽見,雲未思走出一段距離之後,開始覺得不對勁。
長明也察覺了。
“方才那間米鋪,我們路過了。”
風雪太大,光天化日也沒什麼人出沒,整個小鎮被淹沒在茫茫雪白之中,街道兩旁的店鋪乍看上去都差不多,但店鋪門口掛著賣米的望子,同一條街不可能出現一模一樣的三次。
“放我下來。”長明道。
他的語調沒有先前那種微微顫意,毒性想必平複許多。
雲未思也在觀察四周,路還是那條路,一回頭也還能看見原來那間藥鋪,隻是門口沒了江離,方才的掌櫃和夥計也不見蹤影,狹長街道寂靜得像是荒廢已久,找不出半點人跡,就連路邊被雪半埋的枯草,也垂頭喪氣不複生機。
長明低頭,腳下這塊磚石,剛剛他們就已經走過,他記得磚石右邊缺了一角,現在又是一模一樣的位置,缺角的輪廓也彆無二致。
“遇上鬼打牆了。”雲未思道。
鬼打牆不一定有鬼,但能夠連修士也困住,一定不是尋常的“鬼打牆”。
江離此人,果然有問題!
雲未思和長明對視一眼,什麼也沒說,但心裡已經認定江離十有是紅蘿鎮一係列懸案的幕後主使。
想要突破鬼打牆,就得找到缺口,就像破陣找到陣眼那樣。
雲未思當年在玉皇觀門下,一心修煉不問外事,也未從長明那裡學到多少破陣之法,唯獨後來在九重淵虛無彼岸的日日夜夜,麵對虛無彼岸萬千變化,無窮無儘,反倒有所頓悟,另辟蹊徑。
隻見他抬手,一團金光分作幾縷飛向前方各處,星辰各散,焰火炸開,璀璨瑩光之後,兩人眼前為之一變。
街道還是那條街道,但氣息明顯已經不同,多了生機和動靜。
他們赫然發現,他們離開藥鋪時明明是白天,此時竟已變成黑夜。
尖叫聲從前方傳來。
是藥鋪的方向!
雲未思與長明循聲趕過去。
藥鋪門口已經圍了好幾個人,大家都是左鄰右舍聽見動靜出來的,眾人怯生生的,不敢近前。
“快去報案,找邢捕頭過來!”
“掌櫃的女兒呢,把家裡人叫來!”
“造孽啊,劉掌櫃平日最是樂善好施的,怎麼會這樣,真是好人沒好報!”
“就算有鬼,也該衝著惡人去吧,怎麼反倒殺起好人了,這世道當真連死了都沒公道嗎?!”
“你小聲點兒!”
長明他們撥開圍觀者進去時,便看見藥鋪掌櫃與夥計都倒在血泊中,人已經沒了氣息,脖頸手背上斑斑血痕,正與長明手背上的傷口一樣,是狐精所為。
至於江離,則不知去向。
“江大夫肯定是被妖怪擄走了!”圍觀者七嘴八舌,開始擔心起江離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