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知道雲未思的那點心思, 九方長明也沒準備回應。
在他看來,那起初不過是少年情懷一點無處寄托的躁動罷了,饒是修士如何淡泊心境, 雲未思終究還是個青年人,對方滿懷家仇無處發泄, 隻能強忍急躁, 將對家人的緬懷投射到朝夕相處的師尊身上, 這同時也是對強者的向往乃至追逐。
九方長明不是沒遇過仰慕者, 恰恰相反, 他的仰慕者眾多,有落敗不甘的對手,有想與他結為道侶的女子, 有的純粹為他風姿傾倒, 有的則是懾於他的修為, 對強者的膜拜。
對他而言, 雲未思與這些人, 並無太大區彆。
隻不過他們畢竟是師徒, 九方長明對他,也終究比彆人多了幾分寬容。
不願見弟子沉溺兒女私情, 長明打發他下山曆練, 希望他回來之後, 能自己想通,修為更上一層。
此時的九方長明, 遇到前所未有的難題。
修為足可問鼎世間巔峰,更在千林會上以半招之勝打敗神霄仙府府主, 令玉皇觀大出風頭, 隱隱有成為天下第一人的趨勢, 眾人都認為他將會是未來首屈一指的修士,許多人不知道的是,他正被止步不前的困擾所日夜縈繞。
九方長明自覺對於道門的領悟已到極限,已是修士力所能及的巔峰,但他隱隱感覺到一層無形障礙橫在麵前,阻隔他更進一步,更影響自己飛升成仙,卻始終無法找到關鍵所在,突破那層看不見摸不著的障礙。
當時他並不知在數十年前,落梅真人也遇到過同樣的難題,最終因無法解決,心有不甘轉而與妖魔合作,九方長明選擇的是另外一條路,他想輾轉宗門,集百家之長,另外獨創一門心法,令問天大道,再無阻攔,令世間有天賦悟性之人,再不必受宗門局限,即便散修,亦可修仙。
這個誌向宏偉過於遠大,饒是狂傲如他,也不能不從長計議。
道門宗法大同小異,他自忖在此已臻化境,便有了離開玉皇觀,前往佛門的念頭。
佛修藏龍臥虎,高人濟濟,說不定會出現能解決問題的機緣。
雲未思所求,不過是那一點纏綿短暫的私情,而九方長明心向大道,他根本無意私情,也不希望弟子執著沉迷於此,像那個跟何芸芸結為道侶的玉皇觀弟子那樣,親手葬送自己的通天前程。
於是他徹底離開玉皇觀,毫無留戀,踏上佛修之路。
慶雲禪院雖然是佛門二宗之一,多年來卻始終被萬蓮佛地壓了一頭,對九方長明這樣的修士加入,自然是歡迎之至的,甚至給予九方長明無上殊榮待遇,尊其為佛子,允許他來去自如,不必像尋常弟子那樣受禪院規矩束縛。
他入鄉隨俗,拜在一葉禪師座下修行,早課晚修,沒有落下過一次,曾經威震天下的九方長明,成為慶雲禪院一名弟子,江湖議論紛紛,於他如清風過耳。
一葉禪師不是院首,卻是禪院中修為最高的隱士,他很少傳授什麼心法訣竅,更不曾手把手教導鬥法殺人,更多是與長明對坐修禪,如多年老友。兩人也許三天三夜不會說上一句話,也許連續十二個時辰辯法打機鋒,長明想要贏得一葉,就得仔細研習禪院佛經典籍,將佛門經典都研究一遍,倒背如流,如此一來,觸類旁通,以他的悟性,很快在與一葉的辯法中不落下風。
二人對坐,不唯獨是口頭辯法,間或夾雜修為上的鬥法。
世間兩大頂尖高手交鋒,禪院自然無人敢來打攪。
這一日,大雪紛飛。
兩人已經連續辯法兩天,長明似有突破,一葉禪師會心而笑,坐等對方修為更進一層。
紙鳥由西飛來,於上空盤桓不下。
這是雲未思的求救訊息。
當日九方長明將紙鳥傳訊之術傳授對方,這麼多年來,雲未思還是第一次用上,想必性命攸關,十萬火急。
飛鳥無法進入兩人設下的結界,焦急扇動翅膀,在風雪中搖搖欲墜。
一葉禪師微微皺眉望向飛鳥,待要彈指驅逐,不讓它乾擾九方長明,卻心有所感,伸出去的手停住動作。
興許冥冥之中,這飛鳥也是考驗。
一葉禪師靜靜注視九方長明。
對方周身金光淡淡,天際叢雲聚攏,若有異象。
若能突破此境,距離天道,又近一步。
一葉自知此生無法飛升,卻有豁達胸襟,樂於成全一個天才。
因為他知道,對方比他更有悟性,也更近天人之境。
但,就在此時,九方長明睜開眼睛。
周身金光驟然消失,收斂得乾乾淨淨。
他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寶貴進階機會。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這個時候。
一葉禪師微微歎了口氣,揮袖撤去結界。
飛鳥撲了進來,在長明麵前化為書信,輕飄飄落在手上,閱畢即焚,星火點點。
九方長明沉默半晌,對一葉禪師道:“我得離開一陣。”
一葉禪師:“你離突破,僅有半步之遙,若出此門,前功儘棄。”
九方長明:“我從前的弟子有難,無法見死不救。”
一葉禪師:“既是從前,早已兩清,你入佛門,便與道門一刀兩斷。”
九方長明默然不語。
“舍得,舍得,你若不舍,何來之得?今日離你頓悟隻差半步,你卻因此前功儘棄。九方,你看似無情,實則卻有無限牽掛。”
“他悟性過人,我以心血授之,隻是,惜才罷了。”
一葉禪師以“你何必自欺欺人”的表情望著他。
“不舍乃牽掛,牽掛亦動情,世間有萬種情,一心動則萬心動。佛也罷,道也好,殊途同歸,從來講究忘情至境,拋除煩惱,玉皇觀,慶雲禪院,此間種種人事,將來都是你需要儘數忘卻的塵緣,你若不能斬斷這些牽絆,你永遠無法真正達到天人之境。”
九方長明卻搖搖頭。
“我從來不信忘情方可飛升,世間大道三千,隻因不得其門而入。芸芸眾生修煉長生,本身就是一種無法舍得的執念,照禪師所言,豈非同樣是牽掛動情?”
一葉禪師凝神細思,隱隱明白對方想走的,是與萬千年來絕大多數修士截然不同的另外一條路,但即使他本身修為超絕,也很難想象那是一條什麼樣的路。
“你意已決?”
“我意已決。”
這是二人之間最後一次交談,也是一葉禪師最後一次看見九方長明。
自那天起,九方長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連徒弟孫不苦也未能找到他。
直到一葉禪師聽說他轉投魔門,成為魔修。
天下震驚,昔日弟子宣布反目成仇,追殺其師,唯獨一葉禪師知道,九方長明從未改變過初衷,他一直在朝著自己認定的方向前行。
但一葉禪師並不知曉九方長明能夠走多遠,因為在隔年他就因為壽數已儘無法突破而坐化。
他自然也就不知道,歸途中九方長明在萬神山上發現秘密,由此揭開上溯百年的巨大陰謀。
冥冥之中,所有事情,融會貫通,彙聚成河,川流不息。